天色漸漸亮了,該在今日選擇田地的將士及其家屬,愈來愈多地聚集到莊園正門內的這片空地。


    前排的什長之類基層小軍官還能整齊有序地等待,後頭的普通士卒實在壓抑不住歡騰的情緒,情不自禁地往前擠,仿佛稍微接近一點莊園的正門,就可以早一點出去選擇土地一樣。


    轉眼之間,好多人推推搡搡,連帶著黃小石這一排的隊列也散亂得不像樣子。再往前方幾名都伯和家眷,都已經站到了正門底下,連正門向內打開的空間都沒了。


    有軍官當場呼喝著,勒令眾人稍稍退開,但大多數人的熱情一旦高漲起來,仿佛會互相傳染一樣,怎也控製不住。明明有些人已經被推擠得滿臉通紅,還興衝衝地繼續向前。


    這時候,郭竟站在門旁的高樓上探看。


    在抵敵曹軍虎豹騎的時候,郭竟與曹彰舍身格鬥,後來又強撐著親自持刀在一線搏殺,身上受了十餘處傷,猶自高呼酣戰。後來他又指揮將士們且戰且退入水澤,傷口被反複牽動,持續出血,最終導致他昏迷過去。


    虧得雷遠帶著船隊及時趕到,將他救離戰場。後來雖然傷勢慢慢痊愈,但身體上的損耗可不是那麽容易補充回來的,所以直到現在,行動還受限製。


    按照醫官私下裏對雷遠的交待,因為傷勢涉及筋骨肌腱,恐怕日後很難恢複如初,想要似年輕時那般縱騎衝殺,怕是不可能了。但以郭竟的功績,待到玄德公更進一步以後論功提拔,想來當有偏裨將軍之位,以後倒也不必每次都親身搏戰。


    眼看著後排隊列散亂,想到這批人便是自家的部下,郭竟皺了皺眉,欠身向後方的雷遠道:“宗主,將士們都是農民百姓出身,對田畝土地的渴求實在是……”


    雷遠微笑道:“我明白,我明白,無妨的。”


    原來就在今日早上,雷遠也輕騎簡從,來到了此地。畢竟分配耕地是大事,雷遠隻有親自看著,才會放心。


    至於眼前的混亂局麵,換做當日郭竟所部,絕不致如此。但他的部曲換過一批人,新的上下級之間想要形成默契,如先前那般整齊劃一,須得慢慢來。


    雷遠問道:“還有多久開始?”


    “尚有一刻。”郭竟答道。


    “那還是管一管,莫要鬧出亂子。”


    “是。”


    郭竟伸手扶著闌幹,喝了一聲:“黃小石!”


    他大傷之後,中氣不足,喝聲不高。


    但身在紛擾人群中的黃小石依然聽得清楚,隨即高聲應道:“在!”


    “整隊。”


    “是!”


    黃小石猛轉身,從腰間抽出連鞘的繯首刀:“校尉有令,整隊!”


    有個另一曲的什長,方才擠擠挨挨到近處,一時沒反應過來。黃小石一刀鞘重重打在他臉上,發出啪地一聲脆響。


    黃小石再度高聲喝令:“校尉有令,整隊!聽見了沒有?”


    那什長的臉瞬間腫了,人也清醒了過來,立即挺胸站直,吼道:“聽見了!”


    瞬間以後,李大、陶二等人反應了過來,同時拔出帶鞘長刀,大吼道:“校尉有令,整隊!”


    此刻聚集在空地的這些人,有軍人,也有軍人的家眷,每個人都熱切地盼望田地,幾乎被衝昏頭腦。若派遣人手勸說他們安靜等待,隻怕磨破嘴唇也說不服。


    可黃小石這麽一吼,又緊跟著一通通刀鞘亂打,外帶高聲喝令。士卒們長期養成的服從命令的習慣頓時被喚醒了,他們呼啦啦地向外散開,有的人跑了幾步,再奔回來牽著自家父母親眷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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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須臾間,兩三百名士卒便在一名什長的指揮下重整隊列,數量幾倍於此的親屬則被驅趕到了空地外圍,一個個都不敢亂說亂動。


    而黃小石把繯首刀掛好了,坦然回到原位。


    “這個黃小石,是從廬江跟著我們來到荊州的,後來從軍,曾在漢昌城西打過硬仗。雖然才具尋常,卻很頑強耐戰。這幾日我在軍校中培訓什長們,又發現他一樁好處,便是竭力執行軍令,從不問理由,從不打折扣,從不講情麵。”郭竟回過身,向雷遠介紹道。


    雷遠也站到窗前看了看,頓時想起來了:“是這小子啊?我聽人說,當時在沼澤之中,他哭著說,打完了仗要回來娶親的,哈哈……他娶親了沒有?”


    郭竟道:“自然。宗主請看,在他左手邊那位,便是他的嶽父。”


    雷遠微微頷首。


    被郭竟帶到江淮的部屬數量不多,但都是軍中精銳。其中施悌、韓陵等人,更有文武幹才,堪為一軍之脊梁。這些人都在新蔡城外戰死了,對郭竟的部曲來說,便如一頭猛獸被抽筋卸骨,人員縱能補充,內裏的精氣神大不如前。


    所以郭竟最近不顧傷勢未愈,往來奔波於軍營和軍校各處,便是要盡快提拔可用之人,重新撐起己軍的骨架子來。


    此刻排在靠前的這些什長們,如黃小石、李大、陶二等人,便是郭竟看中的武人。他們若有軍功,郭竟必定不吝提拔。


    隻不過,在這等亂世中,能夠經曆一場場戰鬥考驗,需要的不隻是個人的才能。當日雷遠身邊的二十名扈從,此刻尚存的已經隻有數人。而郭竟在擂鼓尖阻擊張遼時統帶的一曲之兵,到這時候尚存的,也不過數十人罷了。


    亂世之中,無論軍民,性命都如草芥。隻不過軍人手中有刀,在死前能拚一個夠本。想要從軍中脫穎而出,恐怕需要的除了才能,還有運氣更多些。


    想到這裏,雷遠問道:“李齊現為佐軍司馬,可還合適麽?”


    原來因為軍官缺乏的緣故,雷遠將扈從首領之一的李齊派給了郭竟,擔任佐軍司馬的職務。李齊與郭竟一般,都是雷遠在灊山中招攬的扈從,是郭竟的老部下了。


    郭竟頷首道:“我們是老搭檔了,自然合宜。”


    “李齊頗有智勇,可堪大用。隻不過,他在我身邊待得久了,怕有些驕橫……我聽人說,他日常在外頭口稱,為宗主流過血受過傷雲雲……你是主將,記得要時常勸戒他。”


    “遵命。”


    兩人對答幾句的工夫,莊園的大門被打開了。


    正說起的李齊,領著一撥騎士從外間過來,停在大門處揮鞭喊道:“按照順序,一隊隊來!甲字曲第一隊出列!”


    李大和陶二興高采烈地拔足便跑,被黃小石一把揪住。


    “不要亂動!站直了走路!”


    兩人正在發愣,黃小石低聲道:“樓上不止郭校尉在!可能雷將軍也在!”


    李大陶二悚然吃驚,立即昂首挺胸。連帶著他們這一隊的都伯和另幾名什長,也下意識地拿出了武人氣概。


    一隊人步伐整齊地出外,直到離開莊園百步,才轟然散開,與緊跟著的家屬們一起,分頭往各處看好的田地奔去。


    黃小石和李大陶二兩人,毫不猶豫地往東麵那處高坡去了。他的嶽父老王小心翼翼地跟著,幾次想提醒女婿,西麵那片水田才是好地方。可他剛看見黃小石十分威武地揮刀呼喝,一時間有些畏懼,於是隻得跟著女婿,先往東走。


    雷遠從望樓向外眺望,隻見冬風凜冽,寒霜未消。山峽間的冬季甚是寒冷,這片群山間的小小平原上,已然草木凋零,成片的荒廢田畝都露出了土壤的顏色。


    然而,當將士們和他們的親人家眷喊著口令,一撥撥地從莊園裏湧出來,跑向他們寄予美好期待的土地時,寒冷仿佛為之退卻了。雷遠從他們的身上看到了熱情、歡欣,看到了亂世中飄零之人,對重新紮根於土地的無限期待。


    毫無疑問的,為了保衛土地,他們也必定能迸發出無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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