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本該是個平靜的年份。


    去年曹、劉、孫三家分別動用了數以十萬計的大軍,發起大戰。戰火波及涼、益、荊、豫、揚五州二十一個郡國。最後敗者固然損失慘重,勝者其實也已經竭盡全力,耗空了多年積攢的老底子。照理來說,怕不都得用幾年時間,才能重整兵力,積攢糧秣。


    去年末的時候,曹公派遣諸多使者奔赴各地,用分茅裂土的誘惑招引孫權、馬超等人,也證明了曹氏短期內沒有再興兵戈的打算。


    之後曹公更是在雒陽掀起重重風波,意圖壓服朝廷公卿百官,強行打通自己更進一步的通道。雒陽城裏固然因此生出腥風血雨,其實各地有識之士大都鬆了口氣。以當今天下的局勢,如果曹公終於踏出那一步,想必孫劉兩家也會有對應的舉措吧。


    這樣一來,三家都要忙著整合內部,至少建安十八年不會再打仗了。


    在這個亂世當中,能有一年半載的和平,被獻血浸潤的土壤就能夠多長出一茬糧食;數萬或更多人的生命就能夠多延續個一年半載!


    然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大戰後的和平延續了沒兩個月,作為同盟的孫劉兩家之間,反倒起了抵捂。


    起先是種種聳人聽聞的流言不斷,大說,兩家兵馬在圖謀交州時發生衝突,如今數萬人對峙在廣信城下,隨時將要破盟開戰。


    初時許多人並不相信,多有斥之為謠言汙蔑的。之前曹公遣使封吳侯為公,被吳侯拒絕,還特地派了自家長史去益州解釋;吳侯的妹子則極受玄德公寵愛,不久前懷了身孕,成都大事慶祝……兩家怎麽就鬥起來了?交州那破地方值得甚麽?有多大的事,就讓兩家鬥起來了?


    然而就在二月頭上,孫劉兩方的荊州部分幾乎前後腳進行了動員。先是魯肅調集江東之兵於巴丘設營,並分遣水師,巡行於澧水、沅水、湘水等荊州動脈的河口以作威懾。隨即關羽親領駐在江陵的荊州軍本部沿著夏水進入漢水,再順水而下,進入到江東所設的江夏郡境內,耀武揚威地走了一遭。


    隨著荊蠻叛亂的影響逐步被排除,更多消息從交州傳到的荊州。原來在交州代表孫劉雙方對峙的,竟是吳侯親信的立武中郎將步騭和荊州奮威將軍雷遠!


    那雷遠乃是與江東屢次作戰,並且戰而勝之的人物,更是荊州方麵僅次於關羽的重將。他既然到了交州,代表什麽?


    亂世中的盟友,鮮有善始善終。遠的不說,近代的袁曹同盟,一度幾近掌控天下大勢,最後還不是翻臉為敵,殺了個你死我活?隻是,這孫劉兩家還沒能占到曹公多少上風,自家就已經幾次兵戎相見,似乎比當年的袁曹同盟更不靠譜些。


    而到了二月中旬,傳聞玄德公以張飛為副將,提兵數萬離開了漢中,沿途匯合益州諸軍,將至巴郡時,聲勢震天動地。相應的,身在建業的吳侯則遣潘璋、徐盛、賀齊、淩統四將援助巴丘,並派出了使者,隆重地拜魯肅為前部大督。


    昔日周郎在世的時候,江東起傾國之兵攻打江夏,周郎以托孤重臣的身份,作為吳侯在軍事方麵的全權代理人,擔任前部大督之職。後來隨著吳侯的地位漸穩,威勢漸重,這“前部大督”的職務,便不輕授。


    吳侯這時候任命,等若是授予了魯肅在荊州前線的和、戰全權,並宣告江東隨時轉入作戰狀態!


    一時間,荊州、揚州從暗流湧動轉為驚濤陣陣,仿佛武力對決一觸即發。連帶著身在襄陽的征南將軍曹仁也連連點兵派將,準備來個漁翁得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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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日清晨,巴丘以西的廣闊水域中。


    輕霧在水麵上飄蕩著,有時候被風吹拂,嫋嫋升起,消散在朦朧的陽光下,更多時候就隻是聚散離合,把視野所及,都填充成白茫茫的一片。


    舟行於水上,人站在船頭,隻覺霧氣好像正從四周向中心不斷聚攏,以至於濕氣越來越重,在輕微涼意的協助下,在任的頭發、眉毛甚至睫毛上,都凝結起細密的小水珠。


    這樣的霧氣大概要到一個時辰以後才會完全散去。通常來說,就連漁家都不願在這時候深入大湖。但這艘船隻繼續向前,直往大湖深處;到了這裏,船隻已經明顯受到風浪的影響,船上的人能聽到湖水“砰砰”地拍打著船底。


    這情形使得魯肅有些焦慮。


    他抬頭看看,希望陽光會猛然撕裂眼前的武器屏障,照亮前路。然而霧氣遲遲不退,他也就隻能在霧氣中慢慢前進。


    從益州折返以後,魯肅被提拔為橫江將軍,仍任漢昌太守,管理從長沙郡北部析出的漢昌郡。以職位來說,算不得極高。但自從他就任前部大督的這一天起,所有人都明白了,吳侯決定由魯肅作為江東在軍事方麵的負責人,其權力一如當年的周郎。


    憑借這樣的地位,又是在與荊州對峙的前線,魯肅出行,本該前呼後擁,至少也該帶著十幾艘艨艟戰艦,上千水兵來彰顯威風。可他偏偏就乘著孤舟出行,這船也不是什麽大船,就隻是普通的快船。


    船隻有些舊了,艙門兩邊的漆麵成片地剝落,還有一扇舷窗破損,被風吹著,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


    魯肅聽得不耐煩,所以從艙裏出來。可是站在船頭,仍然聽到這聲音。


    他問船夫:“還有多久能到?”


    船夫躬身道:“至多再過一刻。”


    魯肅點了點頭。過了會兒他才發現,船夫仍在後頭躬身,不敢離開。他連忙道:“你去吧,專心行船,不必著急。”


    又過了好一會兒,應該不止一刻。船隻終於搖搖晃晃地到達了目的地。


    船夫手持長長的竹竿,沿著岸邊徐徐推拉,待到靠近,便跳下船,把係船的粗大繩索纏在一座水畔的巨石上。


    巴丘以西,便是雲夢大澤的南部,為澧水、沅水、資水、湘水這四條荊州大河匯聚之所。近數十年來,雲夢大澤的江北部分漸漸淤積,在大澤中新生出不少陸地,而大澤的南部反倒水勢漸盛。當地人遂不稱之為“雲夢”;而沿用昔日先秦時的稱呼,稱之為“洞庭”。


    洞庭之中,有幾處小島。其中靠近巴丘的一座,島上峰巒盤結,溝壑回環,竹木蒼翠,風景如畫。


    今日魯肅便約了友人在此相會。


    這位友人身份非凡,權勢極重,非得魯肅親自接待才行。在當前的局勢下,他的身份又很敏感,所以魯肅特意五更就出發,一方麵避免自己遲到了失禮,另外也避免自家軍中人多眼雜,泄露風聲。


    然而他剛跳下船,岸堤盡處便有個晴朗嗓音傳來:“是子敬嗎?”


    魯肅在濕漉漉的岸堤上緊走幾步:“是我!”


    “子敬果然來了,哈哈。欣聞子敬得吳侯拔擢,大誌得以伸展,諸葛亮特來賀喜。”


    魯肅連連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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