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漢的疆域如此廣闊,便是相鄰的荊、交兩州,治所之間往來一趟就得三千五百裏地。諸葛亮說勞煩宗預,說得誠心誠意,皆因這種長途奔走往來,著實辛苦之極。


    看宗預行走和落座的姿態,腿有些外撇。顯然是大腿內側被馬鞍磨破了。然而沒奈何,情況如此緊急,又如此重要,非得宗預再走一趟不可。


    去得晚了,隻怕呂岱的性命也要不保。


    諸葛亮在成都的時候,曾經接待過領兵前往漢中支援的呂岱。在他看來,呂岱是個極具才器而通達治體之人,日後必為江東柱石,絕不僅限於領兵數千的將校。


    可諸葛亮從沒想過,自己居然會有心急火燎寫信,隻求保住呂岱性命的時刻。他一邊落筆,一邊思忖該怎麽措辭,結果一不注意,墨汁滴在了絹帛上。愣了愣,他決定另起一封,以示鄭重。


    吹幹墨漬的時候,諸葛亮忽然又想到,若魯子敬知道我此番惶恐,會不會有些特殊的觸動呢?又或者,子敬一直隱藏著的,那些關於江東帝業的想法,會不會有所動搖?


    這種想法令諸葛亮有些羞愧,好像自己看輕了魯子敬的決心,卻又隱約有些快意。


    在諸葛亮急急書信的時候,關平、馬岱、丁奉、馬玉等將已經在番禺城周邊,和呂岱兜了好幾天圈子。


    這座城池始建於秦時,因今入城東南偏,有水坑陵,城倚其上,當地人名之為番山,而縣城則以番禺為名,謂番山之禺也。


    漢時此地成為南海郡的治所。太史公曰:蒼梧以南至儋耳者,與江南大同俗,而楊越多焉。番禺亦其一都會也,珠璣、犀、玳瑁、果、布之湊。可見此城商業繁茂,為海外奇珍匯集之地,至少在太史公時,便已得享都會之名。


    按照雷遠的本意,關平等人順著鬱水東下,直取番禺,一戰便可破敵。但實際情況並不如他所想的那樣簡單。


    漢家朝廷對交州的掌控,始終以郡縣城池為據點,治理漢家百姓。城池以外的無數蠻部,隻羈縻而已。近數十年來,交州經曆過幾次大規模的蠻夷叛亂,漢家勢力愈發收縮,以至於從廣信到番禺的五百裏水路上,竟遍布著不知死活的蠻部和水寇山賊。


    關平所部行至高要峽一帶,沿途已經打了十幾仗,雖說都是一些規模很小的遭遇戰,畢竟拖慢了進軍的速度。又因為鬱水的水文情況非常複雜,沿岸更多有險峻山地,等到關平趕到番禺城周邊,已經是離開猛陵的十日以後。


    這讓關平等將十分沮喪。


    雷遠此前特意吩咐,一旦知道江東人的後手在哪裏,就要立刻將之斬斷。為此,雷遠以此番南下的主將之尊,領數十人在廣信城下迷惑步騭所部,冒著絕大危險為關平等人創造戰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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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結果他們居然失期!


    如果因為己方行軍緩慢,而使江東得逞,關平承擔不起這個責任!就算到時候他人礙於關羽的顏麵,不追究此事,關平自己也不能接受!


    好在雷遠在廣信、在猛陵一帶的布置終究發揮了作用。呂岱所部江東兵馬認為荊州軍俱在蒼梧,所以進入南海郡之後,好整以暇地攻城掠地,動作並沒快捷到爭分奪秒的程度。


    當關平率軍抵達番禺境內,呂岱所部尚未攻下城池。他們為免側翼受襲,不得不收兵回來,與關平對峙。


    番禺城的周邊有山川綿邈,環拱千裏;但城池近處,都是密集的水網地帶,鬱水、湊水、湟水在這片低窪平原上分出無數支流,彼此貫通聯絡,形成密如迷宮般的河道。


    這些河道的水文情況極端複雜,又有參天莽林參差其間,不熟悉環境的外來人很容易在這片區域迷路。關平此來,雖有船隊同行,卻毫無把握能在其中自由往來。


    兼之天氣漸熱,水澤窪地中蚊蚋紛飛、瘴氣滋生,自秦時南下交州作戰的軍隊,常被這溫暑氣候中隱藏的殺機所困,以致到了死亡者十有四五的地步。


    所以兩方彼此進退糾纏數日,便如心有靈犀一般地漸漸遠離番禺城,轉到了西北麵地勢較高的丘陵地帶。在此過程中,呂岱頗顯老練圓熟的用兵手段,關平等人也始終沒能抓住機會,將之擊敗。


    直到這一日裏,有一名信使從蒼梧方向風塵仆仆而至,攜來廣信戰報。


    關平驗看封印無誤,拆開軍報看完,臉上猛然生出吃驚的神色。


    “怎麽了?”馬岱問道。


    關平將軍報轉手給他,穩住語氣說:“續之將軍已經將步騭所部殲滅了。”


    馬岱臉色一變,掃視過軍報,又去看送信的使者。


    這使者便是雷遠的扈從之一,馬岱認得。


    扈從注意到馬岱詢問的眼神,昂然道:“各位將軍、校尉,我家將軍領勇士八十人,斬殺步騭,俘虜孫桓,擊潰江東兵馬一萬兩千,收降數千,已經進了廣信城。所以,我家將軍特意寫信問諸位,不知江東的後手情況如何?可曾斬下來了?”


    馬岱聽得這番話,隻覺胸悶、氣短、肝疼。他正想說什麽,手中軍報被丁奉劈手奪了過去。


    下個瞬間,丁奉瞪著雙眼,揮動軍報大喊:“要我們何用!主將如此英勇,偏偏在座的各位,都是廢物嗎?”


    若在場的隻有雷遠所部倒還罷了,畢竟還有關平、馬玉等江陵將校在。江陵之軍是關羽的直屬精銳,是玄德公數十年來倚若長城的骨幹部隊,軍中上下人等不知經曆過多少險惡……怎能容他這麽說話?。


    廬江雷氏所部所屬果然是驕兵悍將無數,除了他們自家的宗主,誰也不放在眼裏。丁奉這話,等於在打所有人的臉,打得啪啪作響!甚至也隔空打了關羽的臉!


    見關平臉色微微一沉,馬玉連忙出來圓場:“兵法雲,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這呂定公也是江東名將,用兵殊少破綻,我們……”


    結果,他這番話恰似火上澆油。


    關平奮然起身喝道:“取我的長槊來!”


    帳中將校莫不失色,而扈從親兵慌忙捧來長槊。


    關平手持長槊站在中軍帳前,厲聲道:“諸位,我持此槊,隨父征戰二十載,足跡遍踏幽、冀、青、徐、兗、豫、荊、交八州,衝鋒陷陣不下百數十回!我的勇武,雖不及家父什一,卻也以此槊斬將殺敵不下數百人!今日,丁校尉說,在座各位都是廢物……我關坦之是不認的!”


    丁奉嘿嘿笑了幾聲,並不回答。


    “至於馬校尉……”關平睨視馬玉一眼,繼續道:“你說什麽,呂岱乃江東名將?此人奉吳侯之命,前往漢中助戰,結果半年時間裏未臨前敵、未勝一戰!他算個屁的名將!”


    馬玉連連點頭:“是!是是是!”


    呂岱能被吳侯挑出來援助益州,自然不是無能之輩。他在漢中運糧半載,沒能親臨前敵作戰,得怪玄德公不給他機會,與呂岱本人何幹?想歸這麽想著,但馬玉是關羽的部曲,關平是他的少主。既然關平怒氣騰騰的說話,馬玉隻能一迭連聲讚同。


    說過了丁奉,又說過了馬玉,關平提起長槊,一指馬岱:“馬伯瞻!”


    馬岱挺直腰杆坐正,沉聲道:“我在。”


    馬超身為西涼豪帥,素來被認為是天下屈指可數的猛將之一,聲名不在關羽之下。雖然此前在巴西郡與雷遠交戰不利,但雷遠本人多次承認,馬超勇猛絕倫,自家贏得僥幸。


    馬岱是馬超的族弟,關平是關羽的長子,這兩人的身份,隱約有些相似的地方。雷遠不把馬岱當作尋常下屬看,關平在過去幾日裏,對馬岱也很客氣。


    可這會兒關平直接以長槊指著馬岱,讓帳中所有人都驚駭起來。


    “我不願再等了,今日就與呂岱決戰!”關平厲聲道:“若以伯瞻為先鋒,摧破敵陣的把握有幾成?”


    馬岱笑了笑:“若我兄馬孟起在此,視之如土雞瓦犬爾。我的勇武不及兄長什一,故而,至多隻有五成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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