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平匆匆去叫人。


    雷遠轉回身,凝視著身後牆上懸掛的輿圖。


    他素來重視地理,少年時在江淮間遊蕩,便踏勘各處險要,親自體會距離遠近、地勢高下、道路迂直等情況,將之與自己後世的記憶相合,繪製細密的輿圖。在淮南豪右聯盟撤退的時候,便是憑著他在輿圖上確定了擂鼓尖險要,這才得以斷後逐退曹軍追兵。


    到後來地位漸高,走過的路漸遠,雷遠所積累的輿圖也愈來愈多,還有更直觀的地勢沙盤為輔助。


    在他的左將軍府裏,專門辟出一處廂房,用來陳設種種輿圖、沙盤,並有專人負責維護,隨時根據實際情況調整圖上和沙盤上的記錄。


    他這會兒所處的,乃是會見親密部屬所用的小書房,所以掛在此地的,是平日常用的輿圖。


    自右至左,圖有三幅。


    右側的一幅,是整個大漢疆域全圖。這副圖在雷遠前世對地形地貌的記憶基礎上,勾勒出了大漢十三州部和州內諸多郡國的區劃,並有州郡中主要的山川、河流走勢。


    圖上有不少用朱筆修改加注的地方,比如涼州武都、漢陽、隴西、金城四郡以外,現在被劃作了雍州,而冀州河東、河內、魏郡、趙國、中山、常山、钜鹿、安平、甘陵、平原等地,現在乃是魏公曹操的封國。


    在地圖的靠下部分,交州刺史部的疆域也被劃了出來,邊上零零碎碎有不少字跡。


    大漢疆域全圖的左側,則是交州和周邊區域的輿圖。較之於疆域全圖,這幅圖要複雜的多,也精細的多,使用了好幾種顏色。除了劃分郡、縣和許多鄉亭以外,有各地水旱田地的大致分布情況、有境內各處軍事要隘、屯兵塢堡的地點,還有水陸路的詳細走向,並根據不同地段的預估運力,用粗細不同的線條表達。


    在這個圖上,可以看到漢家朝廷在交州數百年經營形成的網絡,也可以看到雷遠進入交州以後,在舊網絡上覆蓋的新網絡。


    後者的線條要粗很多,那是因為雷遠對交通的極度重視,所以從荊州往蒼梧方向的多條水陸道路都得到了修繕,運力明顯增加了。但其覆蓋的範圍,卻還太小太小。到目前為止,大體局限在以廣信為中心的區域,再連通番禺和北麵的零陵郡罷了。


    在組成網絡的線條之間,那都是漢蠻各部地方勢力盤踞之處,隻有少量文字標識。那是這塊區域道路、戶口和武力的估算數字,比如蒼梧北部的數縣,數字便是薑離和辛平兩人提供,並通過其它渠道重新核對後謄寫上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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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很顯然,雷遠掌握的信息還遠遠不夠,在蒼梧郡、南海郡,線條和線條之間還有大片大片的留白。而在其它各郡,線條稀疏而留白連成大塊,乍一看,仿佛是在牆上貼了大幅的白色絹帛。


    之所以如此,並非雷遠在這方麵沒有下功夫,實在是確有礙難。一來,自喪亂以來,天下交通隔絕、地方信息不通;二來,交州本地又確屬荒遠,地方上多豪強而少士人,普遍粗鄙無識,更談不上對州郡局勢有什麽了解。


    能夠通過各種途徑匯集一鱗半爪的信息,雷遠所部已經算得十分努力。


    更左麵一副,則是蒼梧郡內部的明細,具體到各鄉、各裏,乃至各處人丁、武力、糧秣、物資的明細分配。這幅圖除了書房裏,隻在議事廳中另有一份。每隔兩天,都會由書記岑鵬負責根據實際情況作更新,而換下來的舊圖歸入存檔。


    這幅圖上的機密甚多,故而覆蓋著帷幕,通常並不打開。


    雷遠站起來,久久地注視著中央的交州輿圖。


    直到辛平稟道:“將軍,我把汪棟帶來了。”


    雷遠回頭笑了笑,溫言道:“汪先生,請坐。”


    汪棟仆倒跪伏:“拜見雷將軍!”


    “起來吧。”


    汪棟想依言起來,又有些遲疑。哪怕數十年的時局靡亂、地方治政黑暗,迫得這些百姓背井離鄉逃亡,但他畢竟是漢家子民,還記得自己是荊州人,對朝廷始終保有那麽一絲發自肺腑的敬畏。


    縱然他眼中的朝廷,其實隻是漢室四分五裂後一個割據勢力的下屬。可在他們看來,雷遠就代表著朝廷,代表著那個在文化、經濟和軍事上都莫可匹敵的龐然大物。


    雷遠示意辛平將他扶起,又和顏悅色道:“我聽薑都伯和辛管事講,足下在荔浦幫了他們大忙,差一點便揪出了擾亂地方的惡人,甚好。我奉朝廷詔令來到交州,就是為了讓交州地方安定、讓百姓能夠安居樂業。足下願意相助,足見對朝廷的忠誠,也是我的幸運。故而今日特地請你來,表達我的感謝。”


    汪棟連道不敢當。


    雷遠讓人奉茶上來,親手給他端了一盞,繼續道:“另外我又聽說,足下是荊州人,從中平年間流落交州,至今已經有三十年了?”


    “正是,正是。”汪棟點頭道:“我本是武陵郡零陽人……”


    “哦?零陽?哈哈,不滿足下,我祖籍廬江,但在來交州之前,長駐岑坪。”雷遠露出幾分荊州口音,手指指點自己和汪棟:“岑坪和零陽,相距不過數十裏。你我二人,可算是同鄉!”


    “嘿嘿!哈哈!”薑離連忙湊趣而笑,在場眾人也都口稱,真是好巧,真是運氣。


    熱鬧了幾句,雷遠才繼續道:“足下從荊州的武陵南下,輾轉二十餘載,到過交趾、九真、日南等地,堪稱見多識廣。所以,我想聽聽足下的經曆,藉此,也了解交州的情形。”


    汪棟茶盞放下,誠惶誠恐地道:“願為將軍效勞。將軍想知道的,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雷遠看了看坐在屋角的書記官岑鵬。岑鵬已經備好了筆墨。


    當下雷遠詢問,汪棟回答,一點一點地展示出了另一個幾乎不在官方記載中的、不同的交州。


    靈帝中平年間,中原戰亂,民不聊生。荊州、揚州百姓大批逃亡,南遷進入交州避難。當時有揚州巨族葛氏,其首領名曰葛姥,有資財巨萬,僮仆數千,葛氏宗族又糾集了依附奴客近萬人,經過豫章南下交州。


    “當時我在荊州從軍,被派到豫章剿賊,後來輾轉投靠了葛氏,遂一同南下。”汪棟幹笑道。


    雷遠想了想才記起,中平六年的時候,正是討董前夕,而荊州刺史王叡、武陵太守曹寅、長沙太守孫堅又彼此攻殺。汪棟這時候離開荊州,跑去揚州,又能匯合葛氏宗族南下交州……這人的經曆,很不簡單啊!


    “無妨,請繼續說。”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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