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景拔刀在手,指著鄧芝的麵門怒罵道:“鄧芝,你竟敢辱罵我!”


    他眼珠轉了轉,又道:“這莫非是張儀蘇秦的手段?你想蒙騙我!”


    鄧芝伸出兩根手指,把眼前弄影的刀刃撥開:“我乃漢家鬱林太守,非是說客,蒙騙你作什麽?隻不過想到什麽,就說什麽。萬雲若不願聽,我告辭便是。”


    區景平舉著刀,遲疑片刻,才將長刀收回。


    “我也是漢人,漢家的強盛,我怎會不知?隻是,雷將軍以為,能夠輕易鏟除區逵,實在太荒唐。交州地勢與內地不同,又多瘴氣、毒蟲、猛獸,從蒼梧到林邑,足有兩千八百裏路程,便是動用十萬大軍……”


    鄧芝歎了口氣:“何必?”


    “什麽?”


    “萬雲,你明明是知道的,雷將軍要鏟除區逵,根本不用走兩千八百裏。所謂的林邑國王區逵和他的親信部下們,現在並不在林邑國。”


    “你怎麽會知道?”區景吃驚得跳了起來,他下意識地大聲反問,隨即兩眼中凶芒爆閃。


    他與鄧芝相識數日,始終帶著居高臨下的氣勢,皆因他自信深悉局勢,又具備強硬武力,無論如何都能進退自如。但這時候,他忽然發現,鄧芝才是深悉局勢的那個人。


    他知道的,鄧芝其實也知道。


    但鄧芝還知道些什麽,他卻不知道。


    “我來鬱林的時候,雷將軍告訴我的。他說,已經能確定區逵就在交州,而且很有可能就在鬱林或合浦郡的某一處。再給他一點時間,他定能抓住區逵的蹤跡。”


    “雷將軍又是怎麽知道的?”


    “前些日子,有人向雷將軍稟報說,在猛陵縣見到了區逵部下的右相張運。這位張右相,是區逵的親信,通常負責替區逵聯絡漢蠻各部,地位甚高,在交州能驅動的力量甚大。是麽?”


    區景點了點頭:“此人確實很得區逵重用。”


    “當時雷將軍就笑了,他說,一國的丞相,親自到他國的疆域中作間諜,倒也有趣。那稟報雷將軍的人連忙解釋道,林邑國畢竟遙遠,交州的局勢變化,如果沒有人當場知悉,當場決斷,隻怕作出應對緩不濟急。雷將軍對張運其人很趕興趣,於是秘密分遣人手,參與在供銷社的商隊之中,打探此人的動向。那一陣子,我們在地方上已經得到一些幫手,所以漸漸耳聰目明,結果,被我們慢慢打探到了很多有趣的事。”


    說到這個關鍵點上,鄧芝特意頓了頓,看看山下的戰鬥形勢。眼看著夷廖、錢博等人都已經分派部下打掃戰場,他才好整以暇地繼續道:


    “林邑國確實遙遠,交州的局勢變化也確實需要有人當場決斷,做相應的對策。然則,麵對著我家雷將軍,就憑張運這麽個蠻夷國度中笑話一般的右相,就能做決斷了?尋常時候他能與漢蠻各部往來周旋,但這時候……”


    鄧芝輕聲笑道:“雷將軍作為朝廷委派的董督交州之人,為了壓製交州地方,還難免要作出承諾、給出好處。與我家將軍相比,區氏不過是個遠在天南兩千餘裏的蠻夷之國,他們想要驅動漢蠻各部,難道那麽容易?難道不要付出代價?這些代價,又豈是張運這麽個密探頭目能決定的?”


    區景咬了咬牙:“當然不是。”


    若林邑國真的是個體製完備的國家,左相、右相這樣的職務,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林邑畢竟身居蠻夷之地,所建之國不過看起來像個國家,骨子裏還是部落宗族那一套。沒有區氏血脈之人,職位再高,也當不得區氏的家。


    “當時我們有了些零碎的情報,但還不能確定,於是在徵氏女郎與雷將軍部下薑離的婚禮上,雷將軍找到機會問了夷廖和錢博兩人一句。”


    那婚禮上,我全程盯著他們呢,結果還給找到了機會!區景恨恨地想著,悶聲問道:“問了什麽?”


    “雷將軍問,區將軍近來對鬱林郡各地的約束,是否加強了?而夷廖和錢博兩位回答說,原先區將軍在交州各地都有瑣事雜務,現在全不在乎,隻盯著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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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話倒也沒錯。可惜盯得還不夠緊,我也真沒料到,夷廖和錢博兩條狗子,能下這樣的決心!”


    鄧芝仿佛沒聽見區景的怒罵,繼續道:“他二人這麽回答過後,我們就已明白七八分了。林邑區氏在交州的利益牽扯,不是區區一個蠻部右相能決定的,原本,區景將軍你,一直負責周全交州範圍內的區氏利益。但你現在卻把全部精力都擺在了鬱林郡內部。那麽,誰在負責這些事?誰能夠及時做出決定,為交州漢蠻各部與我家將軍的抗衡掌舵?”


    區景的神色有點萎靡,他答道:“自然是區逵。”


    鄧芝向前一步喝問:“區逵在哪裏?”


    區景垂首,沉默不語。


    對他這樣素以強悍凶狠自詡的首領來說,大概此等氣沮情形極其罕見,於是原本分散在四周警衛的扈從們彼此遞著眼色,有人壯著膽子靠攏過來,試圖探問區景。


    區景用眼角餘光看到部屬們湊近。他惱怒地吼了聲:“滾!”


    部屬們作鳥獸散。


    區景繼續沉默。


    過了許久,他語氣幹澀地試探道:“我知道他在哪裏,不遠。”


    “哦?”這時候,輪到了鄧芝似笑非笑。


    區景端詳此人神色,實在猜不透他的想法,於是繼續道:“伯苗先生,如果我將他們所在的位置告知足下……”


    鄧芝連連搖頭:“萬雲你怕是想錯了?”


    區景臉色一青:“什麽意思?”


    “雷將軍雖係朝廷委派到交州,內親民事,外領兵馬,但職在戢兵靜役,勤恤漢蠻,導化百姓,惠和萬家。怎麽會輕易向域外之國發動戰爭呢?交州內外有些小小的滋擾,暫時還無需雷將軍親自出麵。”


    “那還談什麽鏟除區逵?你們發什麽瘋!”區景罵了一句,然後又沉默下來。


    他知道鄧芝的意思了。


    區逵畢竟是一國之主,他的行蹤十分機密,絕非常人能夠探知。雷續之來到交州才半年罷了,就已經能夠掌握到這樣的情況,可見支持他的漢家豪右、蠻族部落已經越來越多。想要靠地方上的複雜局麵來牽製他,其實並不可能。何況此人又有實際的實力為依托?


    莫說交州境內敢於出頭對抗的人,一定沒有好下場;哪怕對那個林邑國,他若下定決心,想要做什麽不成?


    隻不過,雷遠想穩固統治交州,不願給外界造成躁進好殺的形象,不願留下後患罷了。


    “今年初的時候,綏南中郎將、交趾太守士燮遭到江東人步騭的突襲。士燮的兄弟輩族人死傷殆盡,第三子士徽也當場戰死。後來聽說,他的長子,負責留守交趾的士廞,也沒於民亂。”鄧芝忽然說起了不相幹的話題。


    而區景眼皮亂跳。士廞那廝,哪裏是沒於民亂。當時士燮死後,交州各部都乘機擴充勢力,搶占地盤。士廞就是被區逵遣兵殺死的,連帶著闔家上下,死得老慘了。


    但他現在不便多言,隻聽著鄧芝說話。


    “好在士燮的次子,去年被舉茂才的士祗尚存,正在雷將軍府中為賓客。雷將軍打算以士祗為交趾太守,借重士氏的名望,稍稍安輯南疆。而交趾以南的九真、日南兩郡,目前來看,過於偏遠了,雷將軍將會上書漢中王,重設綏南中郎將之職,再選一名有實力、有才幹、熟悉當地情形、並且功勳卓著之人,以綏南中郎將的身份兼任九真、日南兩郡太守,統領南方一切軍政事宜,為交州的屏障。”


    區景覺得自己的心髒在“咚咚”亂跳。每一次跳動,都在引導他自己想到那個自己從沒有想過的選擇……其實,林邑區氏和交州鬱林區氏,早就已經分家了,未必就怎麽血脈相連,對不對?


    “綏南中郎將?兼任九真、日南兩郡太守?不知這是漢中王的任命,還是雷將軍的任命?”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問。咦?這聲音怎麽,隱約有點諂媚?


    而鄧芝毫不客氣地嗬斥道:“這是大漢的重要官職,何等尊崇!日後如果入朝,是有機會爭取三公九卿的!這怎麽能輕率?當然漢中王代表大漢皇帝作出的任命!”


    “原來如此!受教了,受教了。”


    區景聽見自己繼續說話。


    娘的,這語調已經客氣得不像樣子了,著實可恥。他心裏暗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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