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問題根本不需要回答。


    如果要問,雷遠來到此世這麽些年,最主要的成果是什麽。那其中必須要提到的,便是完整地參予了孫劉聯盟間的每一次衝突,而以強硬的手段,將這些衝突全都導向了對劉氏政權有益的一麵。


    由此造成的影響,便是孫劉聯盟早在數年前就已經貌合神離,而漢中王麾下文武,都對此非常清楚。畢竟占了便宜的人,總會提防著吃虧的人報複,而江東孫氏……雖說每次都是他們自家生事,但這幾年吃的虧,實在也已經數不勝數了。


    在眼前的局勢下,誰又能保證江東那邊,不再度生事呢?


    江東雖然近年來勢弱,卻依然坐擁江東,舉眾數以十萬計,堪為天下鼎足之一。江東果有異動的話,有能力、有實力作出妥善應對的是誰?


    雷遠覺得,劉封根本沒有這本事。他相信諸葛亮對此應有共識。故而,在公事上,雷遠絕不可能順應彭羕的要求。


    而在私事上,劉封和彭羕等人,又能拿出什麽利益來交換?自從廬江雷氏抵達荊州的第一天起,夠資格與雷遠協商利益交換的,就隻有玄德公和孔明兩人而已。


    不是什麽阿貓阿狗都有資格在我麵前胡言亂語!


    “雨有些大了。”諸葛亮拍了拍雷遠的臂膀:“我們去屋簷下說。”


    “阿喬呢?”


    兩人一起轉頭過去,才發現諸葛喬玩得上了頭,不知從哪裏找了個木盆,嘩嘩地往水塘裏探手撈魚。車伕緊跟在諸葛喬身後,一手撐著傘,一手提著燈,滿臉緊張神色。


    這突兀情形,讓諸葛亮下意識地往那裏踏出幾步,隨即他猛止步,向雷遠幹笑解釋道:“那是我家的老仆,最是忠誠可靠不過。喬兒的水性也很好,無妨,無妨。”


    雷遠很懷疑,是不是諸葛喬平日裏被管束的太多、太緊了,所以這會兒稍稍得空,就歡脫成這樣。雷遠自家孩子阿諾就不致如此,那孩子有用不完的精力,每時每刻都很歡脫,所以雷遠從來不覺得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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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眼下這環境,似乎不適合交換育兒經,於是他隻頷首:“……我們往那處屋簷下去。那裏能看得到水塘。”


    “好,好,哈哈。”


    有了這麽個插曲,兩人間原本偏壓抑的氣氛,一下子就輕鬆了很多。兩人隨意在簷下走廊的地板上落座,雷遠還往後靠了靠,用廊柱來靠背,讓自己更舒服些。


    雷遠素來不好享受,所以在哪裏,都著一身極其尋常的灰色戎服,隻有腰帶中央一枚獸麵紋的玉帶鉤,頗顯貴氣。而左側腰間原本掛著一柄形製高古的長劍,這會兒被雷遠解下來,平放在身前。


    累年軍旅生涯下來,使他的臉比諸葛亮印象中黑了一些,也瘦了一些,下頜的胡髭則濃密很多,憑空增添了幾分威儀。以諸葛亮的身份,能在他麵前從容不迫的人已經寥寥無幾,但雷遠的態度始終如此。


    諸葛亮總覺得,雷遠與同時代的任何人都不太一樣。他謙遜有禮的外表下,隱藏著事事皆在掌中的強烈自信,換個角度看,便是常常俯視他人而不自知。唯獨對玄德公、對諸葛亮本人,他又有一種獨特的親切和信任。


    今日諸葛亮在軍議散後,又與玄德公單獨密議了一陣,出來聽說彭羕去了雷遠府邸。諸葛亮是中樞中的中樞,時時刻刻都要平衡各方。此時他既擔心彭羕果然說動了雷遠,而使寇封執掌重權變得理所應當,又擔心雷遠對彭羕不滿,進而對中樞的某些決定生出怨懟之意,頓時大驚。


    他又不願刻意登門,與最近極受漢中王信重的彭羕明著打對台戲;於是連忙回府,帶了諸葛喬出來,這才有個名義邀約雷遠私下閑談。


    彭羕心大誌廣,是那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人,他會在雷遠麵前說些什麽,諸葛亮很清楚。彭羕絕不會低三下四地懇求,而會危言聳聽,不惜以製造中樞、地方間的裂痕,來迫使雷遠退讓。


    尋常為人下屬者聽到這種說辭,就算不信,也難免自疑,進而生出與中樞的隔閡。但雷遠似乎全不受影響。諸葛亮既然邀約,他便跟上,諸葛亮輕車簡從,他連一個扈從也不帶。


    這種信任真不知從何而來,使得諸葛亮有些感動。


    此時,在雷遠眼中,諸葛亮的眼睛反射著燈籠中的燭光,看起來格外明亮。


    雷遠問道:“軍師在看什麽?”


    “續之的舉動隨意,卻彷如臥虎。當年從容晏然的風度猶在,而英豪之氣勝於往昔。”


    雷遠微笑搖頭:“軍師說笑了,我哪來的英豪之氣。”


    諸葛亮默然片刻,沉聲道:“續之自然是英豪。當年我初見續之就知道,若非天下鼎足之勢已成,你斷不會跟從任何主君。若早生二十載、三十載,以續之的才能、心氣,恐怕是要爭衡天下的。”


    “哦?”


    雷遠一時記不起初見孔明是什麽情形,回憶了一下,才想到,原來是父親雷緒受驚亡故,自家統合部曲,將要問玄德公要個說法的時候。當時廬江雷氏所部已經全體動員,人人都不惜蹈危赴險,做好了最壞的準備,全賴諸葛亮巧舌如簧,才避免一場大亂。


    他搖了搖頭,大概是當日自家的態度過於強硬,而使諸葛亮誤解了麽?


    他輕笑了幾聲,待要閑扯幾句,抬頭看見諸葛亮眼神灼灼地注視著自己,頓時又不屑於說那些廢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徐徐道:“我們身處此等亂世,無數人自以為是英雄豪傑,紛紛起於草莽,爭奪大權、大位;數十載下來,白骨曝於野,豺狼行於道,餓殍填溝壑,城郭變荒丘,而那些英豪們,現在何處?要我說,這天下間心高誌大的英豪夠多了,應該少一些才好……”


    說到這裏,雷遠忽然不知道怎麽繼續。


    穿越者的身份,給雷遠帶來任何人無法比擬的優勢和底氣。早年間在灊山,生死懸於一線,很多事情根本不敢想,可後來漸漸掌握權柄,那些事情仍然不敢想麽?想一想,又不會脫層皮,又不會有什麽負罪感,雷遠當然是想過的。


    但他同時也有此世的經曆。他親身目睹、經曆了亂世中百姓的苦難,他對此感同身受,焦心如焚。他無法想象因為自己的某種意願而延長這亂世,而加重億兆黎民的苦難。


    必須盡快地結束這亂世,盡快重建一個屬於中華的、強盛的王朝,什麽王朝都好。


    眼下看來,玄德公和他的夥伴們很有機會,那麽複興漢室也沒問題。


    至於雷遠本人要在這個王朝中占據什麽樣的地位,其實倒不特別重要。說他文青也好,說他虛偽也好,說他政治幼稚病也好,他確實是這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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