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寵站在鹿角後頭,小心地露出半片麵龐,觀看戰局。


    右翼和中軍的連接處,本來的防線應該呈平直,但實際上兩翼的部隊逐漸內收,一直到最底部,由向寵所部負責固守。這種布陣方法,可以看做一個明顯的陷阱,一旦曹軍進入這個區域,就會遭到三方同時圍攻。


    因此,在戰場正麵處處惡戰的時候,這個凹陷向內的連接處,反倒保持了一時的安靜。隻有少數曹軍向這裏發動試探性的進攻,很快都被向寵帶人擊退了。


    這小小戰果,使得向寵有些激動。


    向寵在建安十四年投入玄德公麾下,最初隻帶領宜城向氏的本族部曲。後來始終身在中軍係統,幾乎沒有實際上戰場的經曆。但向寵既不在人前抱怨,處置軍務時更不因此疏忽。


    數年下來,他似乎沒有軍功,又似乎總能有些獨有的表現,慢慢地升到了中軍牙門督將的位置。作為陳到的重要助手之一,負責匯總、完善軍伍建設和內部管理方麵的文書、條例和教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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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職權來說,這個職務算得位卑權重。近來隨著漢中王重視軍隊的正規化,頻繁組織都試以論武,各地的統兵將領甚至有派人到成都給向寵送禮,以求曉得漢中王近來重視那幾個方麵的。


    隨著漢中王勢力的擴張,各地統兵將領既得賞賜,又擴張自家宗族,采買塢壁田園,幾乎個個都是富豪,手麵十分大方,但向寵從來不受影響。他依舊按部就班地做好每一件事,對各部都試的成果考核,也都公允。


    漢中王為此曾經公開讚揚過向寵,許多人都覺得,向寵大概有可能在三五年內進入中樞,擔任更重要的軍職。


    可向寵自己對此並不期待。


    他從建安十四年從軍起,就希望自己能做一個縱橫沙場的雄武之將。像他的朋友雷遠或關平那樣,至少也應該像霍峻,能夠扼守雄關,摧破來敵。在漢中王府中整日裏埋首文牘,那是文人的事。


    此番漢中王揮軍關中,向寵作為輔弼隨行,原本隻是處置日常中軍庶務,誰知風雲突變,曹劉兩雄竟忽然就到了正麵決戰的地步,而向寵也獲得了難得的上陣機會。


    “向將軍,情況如何?”有幾名甲士在身後問道。


    “曹軍已經突破張南將軍的防禦了。以我看來,他們打穿的缺口越來越大,距離截斷張南將軍所部隻差一步。但因為張南將軍所部的韌勁十足,所以曹軍也沒辦法繼續擴大缺口,徹底撕開我軍左翼和中軍的聯係……”


    左右將士俱都一臉茫然。有人反問:“向將軍,我們該怎麽辦?”


    這些將士都是漢中王中軍精銳,凝聚力極強,極是剽悍敢戰,也擁有豐富的作戰經驗。但限於眼光見識,要他們判斷一處主要戰場的大形勢,未免強人所難。他們在平日裏都很服膺向寵的見識,這會兒更是依賴向寵。


    向寵略微起身,再次看看戰局。此時張南負責的整條戰線宛如沸水翻滾,身在其中之人,隻怕連正常指揮都做不到,但向寵處在側後,恰好能看到陣中作戰之人不注意的地方。


    “有個機會。”他說。


    他稍許沉吟,指著張南所部的戰場,繼續道:“你們看,因為曹軍未能擴大缺口,他們深入到張南將軍陣中的兵力,已經成了一個危險的突出部。而這個突出部的左翼,正對著我軍的中軍……他們愈是深入,側麵愈容易遭到我軍的攻擊!”


    左右躍躍欲試:“將軍的意思是?”


    向寵把長矛插在地上,束了束勒甲的皮絛,下定了決心:“我們從側麵衝殺過去,奪回缺口!”


    他留下半數的部屬,要求他們憑借弓矢固守本據,自己帶領數十名甲士直衝向張南所部的右側,那個被曹軍源源湧入的缺口處。


    此時曹軍披甲的精銳大都衝殺向前,負責維持缺口,迫退兩側劉備軍反擊的,正是此前僥幸沒被弓箭射死的奉義中郎將李基。


    當時他暴起殺死張茂,十分凶猛,但那麽多弓箭射在身上,怎麽會沒有傷損呢?他的甲胄都被箭矢射爛了,身上多了七八處傷口,回到本隊後,就已經站不起身,隻能平躺著。


    李基是故汝南太守李通之子。李通在曹軍陣營的身份,與臧霸、文聘類似,都是坐擁雄厚實力的豪強人物。建安十四年時李通南下救援曹仁,與關羽對戰,病死於軍中。曹公遂以李通二子李基、李緒為中郎將,分領李通的部眾。


    此番雖李基陷陣的,便是其家族部曲。這些部曲唯一關心的便是宗主安危,絕不會允許李基效法顧死活的莽漢隨意戰死。當即大批部曲掩護著他,由戰鬥最激烈處退到稍後方。


    扈從們七手八腳為他解開衣甲,用清水洗淨傷口之後簡單包紮,再為他披上一件厚重的毛氈保暖。因為很多部曲都擔心李基的安危,一時間難免倉惶,扈從們又傳出口信說,李將軍無事,隻是需要休息。


    然而正在扈從們到處傳信,安定部曲情緒的時候,一支精銳甲士忽然從斜刺裏橫衝直撞殺到,猛突入隊列的垓心處。


    這情形,就像是流動的河水忽然被岩崖上方墜落的巨石阻斷。突入的甲士以槍矛亂刺,刀劍猛砍,頓時將缺口附近的曹軍打亂。明明曹軍數量更多,卻反而被切割成好幾塊,然後被甲士們一一圍住,血肉橫飛地亂砍。


    李基勉強支起身子,喝問了幾句,竟沒人顧得上回答他。他振奮精神,抓起身邊的弓箭警戒。敵方甲士隨即注意到了這名身披華貴毛氈之人,紛紛道:“此人一定是曹營重將!”


    頓時數十人衝著李基奔過來。李基和左右們抽箭搭弓去射,射死了數人,卻依舊被逼到了近處。一名年輕的敵將提刀就砍,李基用長弓格擋了一下,不料刀刃順著弓背切削下來,割斷了他的右手四指。


    不待李基痛喊,那敵將快速閃到側麵,又一刀劈在他沒有披甲的胸口處。刀鋒過處,筋骨俱裂,鮮血狂湧。李基睜大了眼睛,覺得全身的力氣忽然消失,於是仰麵摔倒,停止了呼吸。


    斬殺李基之人正是向寵。


    見向寵如此勇猛,跟隨他突進的將士們一起誇讚。有人趕緊撿拾旗幟文書,去確認李基的身份,以便日後敘功;也有人慌忙道:“敵將死了,士卒很快就會潰敗,我們趕緊退開!”


    這真是經驗之談,可惜說得晚了些。向寵等人向來路退走沒多少步,前頭曹軍呼啦啦地敗下來,像是退潮的海水,將這一小撥甲士裹進了人潮。


    向寵隻能維持著緊密隊形,數十人結團且戰且走。有時候他們能與缺口兩邊的張南所部將士連成一片,有時候又被急於退回的曹軍衝散。曹軍雖然敗退,卻保持著建製,並非慌亂潰逃。所以,很快就給向寵所部造成了巨大死傷。


    隨著身邊的人不斷地被殺傷倒下,向寵已經殺紅了眼。出戰前的激動、緊張和期盼等情緒,這時候都已經煙消雲散,隻剩下滿腦袋的麻木,本能地持刀揮砍。


    他們仿佛堅持了很久,又仿佛隻過了一點點時間,身邊的廝殺聲逐漸減弱,越來越多的己方同伴靠攏過來。


    不一會兒,一名極威武的大將從後頭過來。


    向寵認得,這是玄德公非常器重的勇將魏延。


    在向寵堵截缺口的時候,顯然魏延親領精銳趕到,挫敗了曹軍正麵的突擊,這才使曹軍這麽快地退走。他連忙上去行禮。


    魏延身上血跡斑斑,整幅鎧甲幾乎被染成了赭紅色,還有好幾處刀劈槍刺的破損。他召來張南所部幾名將校問話,問了幾句,臉上神情更見猙獰。


    看到向寵行禮,他也不回禮,直接道:“張南快不行了,張茂和張武也都死了,其他人沒一個靠得住的!我得顧著薛永那一頭,隻能由你負責這一片。陣營若有動搖,我砍你的腦袋!”


    向寵是漢中王帳下牙門督,不是普通小卒。魏延張口就說斬首,未免無禮。何況張南這邊的局勢能夠穩定,還少不了向寵的功勞。當下向寵的部下們頓時不快。


    向寵卻神色不變,他再度行禮:“謹遵將令!”


    “那你就趕緊整隊吧!曹軍馬上就會攻來!”魏延轉頭便走。


    沒走幾步,他忽聽渭水方向傳來山崩地裂般的呼號。這種呼號並非戰勝的鼓舞,而是士卒們失去抵抗意誌,開始動搖崩潰時的哀嚎!


    怎麽回事?


    魏延和向寵一齊變色。


    兩人對視一眼,都立於原地等待消息。又過片刻,一名傳令兵狂奔過來,壓低聲音稟道:“陳式將軍、楊懷將軍戰死,右翼頂不住了!大王有令,讓左翼準備撤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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