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多水,馬超所部這些年縱橫關中,跋山涉水乃是常事。哪條河流水勢舒緩,哪條河流衝波峻急,他早就明了於胸。此時集合部眾之後,他迅速向南馳騁,輕而易舉地涉水踏過成國渠。騎隊在這個過程中漸漸聚攏,漸漸加速,漸漸擁有了莽原上犛牛成群遷徙般的宏大氣勢。


    原野中央曹操本部的巨大軍陣中,許多人大約是發現了馬超所部,於是他們像螞蟻一般奔跑著,往一處處旗幟下方匯集起來,組成對抗騎兵的密集隊列。


    與曹孟德廝殺的那幾場,都如小孩兒笑鬧,當不得真。何況眼下曹操自與劉備惡戰,關我甚事?所以馬超一撥馬頭,毫不猶豫地繞了過去。


    無論曹操、劉備,都不是涼州人,都是外來人,雖然實力可怖,卻終究沒法控製涼州。馬超自幼就目睹涼州豪傑之間的殺戮和背叛,深知隻有內部的敵人才最可怕。


    內部的敵人就是閻行!當前的頭號目標,就隻有閻行!


    適才薑冏說,隻要殺死閻行,涼州範圍內就再沒人能對抗錦馬超的威風。這話沒錯。反過來理解,則是隻要閻行還活著,馬超神威無敵的名聲就總有瑕疵,總會讓一些羌胡部落生出不該有的念頭。


    那還是建安初年的事,當時馬騰韓遂兩方勢力對抗,馬超與閻行廝殺時折斷閻行的長矛,以為勝券在握,但稍一疏忽,便被閻行擁斷矛刺傷脖頸,遂至重傷,足足將養了三四個月才痊愈。


    此後數十年,馬超的凶名越來越盛、戰績越來越駭人,在許多崇尚勇力的羌胡人眼中,馬超就像是太陽那般熾烈,像是永遠無敵的神靈。然而愈是如此,多年前的那場慘敗卻愈是容易被人提起。


    有許多不服從馬超的人,甚至還刻意地對這場失敗添油加醋,使之愈來愈不堪。隻馬超親耳聽過的,便有五六個版本,有說馬超被閻行打碎了鼻梁的,有說馬超被長矛刺掉了滿嘴牙齒的,還有說那短矛刺傷了馬超的下腹,使馬超不能人道的。


    讓馬超惡心的是,由於羌胡粗魯無知的緣故,易於被蒙騙,當這些傳聞傳得愈來愈細致,信這一套的人還真不少!


    起初馬超但凡聽到這傳聞,立刻動手殺死胡言亂語之人,但這樣一次次殺人之後,又有人說,你沒看馬孟起氣急敗壞殺人泄憤?顯然這些傳聞是真的!


    馬超也曾想過要去殺了閻行。然而他的父親馬騰很快就和韓遂聯合,兩家成了盟友,韓遂又很知趣,幾乎不給馬超私下麵對閻行的機會。十多年下來,馬超對此已經沒什麽想法了。


    可現在,機會居然又送到眼前了?這是何等的好運氣!


    馬超唯一想要做的,就是抓住機會,在戰陣上殺死閻行,讓自己成為絕無瑕疵的、真正被羌胡人視為神靈的勇士,由此讓所有羌胡人心甘情願拜伏,將數十萬羌胡人真正攏為一體!


    閻行必須死!


    馬超狠狠催馬,不斷加速。


    五陵原東西長而南北窄,成國渠和渭水之間的距離不過十餘裏,馬超再馳騁片刻,便撞見了閻行所部分散在外頭的輕騎。


    前方斥候策騎回來道:“報!啟稟將軍,閻行所部起初紛亂,像是要逃走的樣子。現在重新列陣,似乎想要和我們鬥一鬥!”


    “這狗頭若是逃跑,我還要費勁去抓他。現在竟然列陣而戰?”馬超不屑地冷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仿佛一頭即將捕食惡獸。


    他的馬快,才說一句話的功夫,已經把斥候甩在了後麵。


    龐大騎隊像是一把巨大無比的彎刀劃過弧線,劈刺向閻行所部。而馬超和他少量的扈從們便如彎刀銳利的尖端,他們的速度快如閃電,劈開了空氣,飛掠過原野上橫生的草甸和荊棘。


    一支布置在邊緣處掩護的敵方輕騎最先發現了馬超。


    騎兵們也真是勇猛,一聲呼哨,包抄過來。


    馬超雙腿夾馬,在兩方即將接觸的瞬間轉變了馬匹衝刺的方向,忽然斜向插入到敵騎側麵。他將鐵矛在手中盤旋揮舞得嗚嗚作響,隨即向前瘋狂戳刺。在他前方的五名敵騎連發聲慘叫的機會都沒有,每人身上都多了一處鮮血狂噴的傷口,登時墜馬而死。


    再前方三名敵騎連忙勒馬回頭。因為天色漸漸昏暗,直到這時他們才終於看清了馬超的錦袍、銀鎧和巨大猙獰的獸麵頭盔。


    閻行的部下絕大部分是他陸續收攏的關中十將餘部,對這些人來說,馬超的形象就如惡鬼那般,做夢都不會望!他們立即失去了鬥誌,不顧一切地催馬轉身,口中還驚駭地大喊道:“馬超來了!”


    這是他們此生最後一句話。


    馬超仗著馬快幾步趕上,橫過鐵矛用力斜劈。長而銳利的鋒刃砍碎了一人的頭顱,再撕裂一人的脖頸,最後餘力未衰,在第三人的背脊上狠狠劃過,將白色的脊骨砍斷。


    撞過幾個死者傷口中狂噴而出的血霧,麵龐上沾上溫熱的血,腥氣撲鼻。馬超感受著縱馬狂奔的快感,指著一早就已經看清的方向:“給我殺!”


    這種狂猛而不顧一切的突襲,放在漢家軍隊的對戰時或許會被斥為魯莽。但此刻馬超身後所有的羌胡人卻隻會對馬超的勇猛欽服得五體投地。


    這些野蠻族群生長於荒漠高原的邊緣,生活條件艱苦到無以複加,往往一場風雪就能將一個部落整年的耕耘或放牧所獲盡數摧毀。這種艱難環境下生長起來的人對生活毫無留戀。他們彼此抄暴,以力為雄,更堅剛勇猛,堪耐寒苦,同之禽獸。眼看馬超以主將身份當先斬敵,所有人狂呼亂喊著,什麽也不想,就順著馬超所指的那個方向猛衝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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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更有地位較高的羌胡勇士向前連連施放鳴鏑。鳴鏑破空銳響,各人的部下俱都高喊:“殺!殺!”


    在羌胡騎兵所指向的那一處,閻行的臉色瞬間變了。


    閻行本人是超群出眾的猛將,在戰場上馳馬縱橫殺敵,等閑事爾。但正因為如此,他才知道自己和馬超之間有著宛如天塹的距離。當年那一戰的運氣,便是再過十次、二十次、一百次也不會再有。與馬超在沙場上正麵對決,是他這輩子都不想碰到第二次的事!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閻彥明的勇名、閻彥明所部的強盛聲望,在馬超這個狠人麵前會是什麽樣的笑話!


    “馬超為什麽會在這裏?”他嘶聲問道。


    一時沒有人回答。


    “鍾繇誤我!”閻行罵了句。頓了頓,他厲聲再問:“此人帶著這麽多的騎兵,就躲在戰場北麵?曹公行軍作戰,不派斥候的麽?竟然沒發現?”


    仍沒有人回答。隻有苻頓道:“將軍,該怎麽辦?”


    閻行望向不斷迫近的、黑壓壓的部隊。


    他一直認為,自己要比馬超更出色。馬超是個純粹的武夫,但閻行卻是漢陽閻氏的嫡派子孫,自幼文武雙全,不僅弓馬出眾,更精通兵法,諳熟古來的史書和戰例。眼前這種情況固然艱險,卻也不是沒有辦法。


    他沉聲道:“苻頓,你聽說過,今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麽?“


    苻頓搖頭。


    “那也無妨。你聽著,你便是我軍的下駟,且去消磨馬超的銳氣,然後我領本部的上駟,向他發出沉重一擊。馬超雖然勇猛,卻無智謀,用我這一計,管教他大敗而逃。”


    苻頓點了點頭:“我去!”


    他心裏明白,無非是新的主君麵對強敵,要讓部屬送死罷了。這世道本來如此,沒什麽可抱怨的。何況馬超下手極狠,戰陣上撞見,通常一合兩合就死了,也不受什麽折磨。


    當下苻頓呼喝一聲,領本部數百騎先迎了上去。兩軍瞬間殺作一團,刀槍並舉,箭矢不絕,四處血肉紛飛。


    聽聞馬超、閻行兩軍殺聲震天,龐統喜形於色。


    正高興間,劉備輕輕歎了口氣。


    “大王?”


    劉備抬頭看天。眾人隨他向空而望,隻看到一片灰沉沉的陰暗天穹,天穹的盡頭,黯淡的日頭慢慢靠攏西麵的山巒,透過戰場塵埃的光芒已經微弱。


    劉備伸手安撫著忽然暴躁騰跳的戰馬,轉而眺望曹軍陣中那個旗幟盛極,華麗麾蓋高舉的位置,喃喃道:“馬超現在滿腦子隻有閻行。天色一晚,兩軍便無法纏鬥;而到明天,曹操的援軍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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