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時分,公安城軍營中將士集結之聲驚醒了寇封。


    明媚的陽光已經鋪滿了床榻,在柔軟的被褥上灑落白晃晃的光。他揉了揉眼,發現那白晃晃的不是被褥,而是陪伴自己癲狂許久的女郎。兩名女郎昨夜都很累了,此刻仍在酣睡,左邊一個,探出長腿搭在他的腹上,右邊一個攬著寇封的脖頸,雪白的上身貼著寇封的臉,熱烘烘的,有點汗漬。


    柔軟的觸感讓寇封簡直不想起身,但他還記得今日確有要事,於是勉強爬起來,一把抓起外衣站到床前。


    腰有些酸,頭也暈得厲害。昨夜似乎喝了不少酒。


    寇封打了個哈欠,愣了一會兒,才慢慢往外走,一邊走,一邊才把外衣披上。院落中往來的仆役、婢女見到他的身影便深深俯首,還有人一溜小跑,喚著趕緊準備香湯沐浴,準備今日穿著的袍服佩飾。


    寇封在被劉備收為養子之前,本為羅侯寇氏之子、長沙劉氏的外甥。寇氏為寇恂之後,益陽冠族,桓帝時宗族子弟仍有尚公主者;而長沙劉氏與玄德公祖上同出於景帝一脈,後漢時已除爵,卻始終為地方大姓,人丁繁茂。


    寇封有這樣的背景,遂能得到劉備的青睞。這也是劉備寓居新野之後,對荊州豪傑招攬、聯絡的重要手段。


    如今寇封雖然複姓歸宗,他本身在荊州的影響力尚在。副軍將軍的級別,同於趙雲的翊軍將軍和法正的護軍將軍,也依然算得上漢中王軍事體係中排行前列的重將。


    故而,寇封來到公安城數月以來,當年的故舊親朋漸漸聚攏,不提地方上的土豪,有鄉、縣吏員官身的,日常在寇封身邊奉承的不下一二十人。而他的本部部曲也很快膨脹了數百人,都是勇力強俠之士。


    除此以外,良田美宅、歌舞女樂也是少不了的。論生活上的享受,一度人文薈萃的荊州,畢竟比上庸那裏無邊無垠的窮山惡水要好得多。


    就比如昨晚的溫柔鄉,實在讓寇封沉醉其中,直到這時腰脊還有些酸痛。要不是他體格過人,隻怕今日就起不來床了。


    想到這裏,寇封才發現自己敞著懷,露著胸膛和肚腹站在院落裏,腰帶也有些鬆垮,以至於周邊仆役的表情都有些尷尬。


    寇封咳了兩聲,刻意擺出毫不在乎的表情,攏起外袍嚷道:“水呢?吃食呢?快端上來!還有我的甲胄和刀!”


    外人以為,寇封自到荊州以後,就沉浸在享樂之中,無心軍務。其實這真是誤解,數月來,寇封的心裏已充斥著焦慮和不安,而這份焦慮不安,在他抵達荊州之後,更已達到了頂點。


    玄德公在荊州的時候,因為劉禪年幼,公子劉封常被眾人寄予厚望。但隨著玄德公的事業日漸擴張,忠誠扶保的臣子越來越多,劉禪的年紀仿佛已不再是個問題,到後來孫夫人又得一子,劉封便事實上失去了繼承人的身份。


    玄德公奪取漢中之後,派遣劉封自漢中往攻上庸,落在劉封眼裏,便很清楚玄德公的意思:他希望自己遠離中樞,做一個踏實可靠的武人和臣屬。


    劉封一度沒法想象自己像普通臣子一樣,遠遠地向玄德公拜伏。但這偏偏又是父親的意願,他沒有任何膽量去對抗。


    劉封痛苦了許久,才調整了自己的心態。他竭力整軍經武,又拉攏了孟達為輔助,意圖通過疆場建功,使自己成為一方重將。可結果呢?


    劉封當年的友人,雷遠、關平、乃至霍峻、習珍等人一一建功立業,執掌重權,劉封在上庸整整蹉跎了三年!這三年裏,劉封不斷行文請求同僚的支持,可誰也沒有替他說過一句公道話。


    直到去年末,劉封通過孟達,接觸到了受漢中王信賴的近臣彭羕。在彭羕推動下,劉封終於下定決心,向漢中王請求歸宗,徹底割斷父子之間的情誼。既可悲又可喜的是,這個請求被漢中王爽快地同意了。


    從今以後,便沒有了公子劉封,隻有副軍將軍寇封。


    這時候,寇封心裏至少還有建功立業的念頭。之所以希望來荊州,是因為寇封自認在荊州根深蒂固,潛力絕不遜色於廬江雷氏。雷遠能憑借宗族的力量,以荊州為基地東征西討立功,寇封怎麽會做不到呢?


    可笑的是,當日彭羕說話的口氣甚大;仿佛他隨時能使寇封獲得荊南軍務的領導權,不說排開雷遠的影響,至少也能與關羽、雷遠鼎足而三。


    沒想到玄德公心中自有分較,諸葛亮和法正都在一旁看笑話。彭羕上竄下跳一通,寇封的軍職並沒有動,唯獨駐軍之所從上庸換到了公安。


    玄德公入蜀以後,公安城已恢複為單純的軍屯駐守之所,重要性持續下滑,公安周邊郡國卻無不由重將宿將掌控,結果寇封這個副軍將軍,反不如在上庸時一言九鼎。


    而那些口口聲聲將寇封當作盟友的人……


    劉封猛然間冷笑幾聲。


    他的臉色猝然變得極其難看,以至於侍女花容失色,端著的水盆脫手墜地,水花四濺。


    寇封看也不看那侍女,自顧回到廳堂裏,令人為自己頂盔摜甲。


    今天這件事很重要,不能耽擱。


    但前後的安排又很簡單,完全在寇封的掌握之中,不需要任何人的協助。


    當年雷遠靠著與江東廝殺建功,我寇封也能做到。


    江東人一向都野心勃勃,尤其吳侯麾下各部將領,因為自擁部曲、奉邑,行事殊少顧忌,常常擅自發起向山越和蠻夷的攻伐,甚至還有擅自向荊州官員下手的。當年雷遠到荊州,第一個幹掉的,不就是那個膽大妄為的周泰麽?


    近數月來,有一支荊蠻小部從武陵郡東遷,進入到作唐以東的水網地帶。這個部落依托湖池溪港連綿的複雜地形,曾數次渡過洞庭,襲擊巴丘周邊的江東軍屯糧之所。


    為此,江東方麵負責巡查巴丘北部的屯兵都尉賈華遂集中了一支兵馬,意圖用一次突襲擊潰這個荊蠻部落,解決近期的滋擾。


    但他們不知道,這個荊蠻小部早就與寇封合作。當賈華領兵越境的時候,這個荊蠻小部將向西若即若離地逃竄,而寇封則會刻意調開洞庭以西的多處巡邏隊伍,使賈華所部一直追殺到作唐城下。


    作唐位於澧水以南、雲夢以西,向西可抵臨沅、漢壽,向南可抵益陽,向東可威逼巴丘,是南郡最南端的軍事重鎮,絕不容江東染指。賈華一旦領兵至此,寇封就能名正言順地動用重兵擊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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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敵軍雖少,由此而來的戰功,對寇封很重要,寄托著寇封全部的希望。


    哪怕此前關羽專門行文各地,嚴禁各地守將無端生事,寇封也絕不會放過這個機會。


    大概關羽擔心荊州衝突會影響江東對江淮的攻勢吧。然而在寇封看來,吳侯既然有意江淮,便根本沒有餘力對荊州邊境的小衝突做出反應。這場衝突又是江東理虧,幾乎必定能以外交手段壓下,並不虞誘發後繼的衝突。


    一切都已經安排好了。


    一切都那麽順利。


    寇封張開雙臂,讓一名扈從為自己束緊腰間絲絛。他從另一名扈從手中接過沉重的繯首刀,問道:“江東那邊如何?”


    “今早烽燧報警,有數十艘船隻越過洞庭。想來我方正按照將軍的命令誘使他們往作唐方向去。”


    “很好!”寇封躊躇滿誌:“便如前議,公安城周各部,都隨我出發,我們後日一早抵達作唐,打一個漂亮的奇襲!”


    當下眾人俱都稱讚寇封之智勇。


    寇封狼吞虎咽地吃了些食物,大步向外。當他步出公安城南門的時候,諸軍已經就位,兩千餘精銳俱都著鐵鎧、戎服,刀槍耀目,威儀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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