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蒙的額頭也現汗漬。


    他揮了揮手:“你們先下去。”


    信使們眼看兩員大將的臉色不對,慌忙退出帳外。


    隨即呂蒙便聽見帳外的扈從們都在竊竊私語。扈從們都是身經百戰的武人,個個見多識廣,可眼下的情形,實在叫人驚駭,不由得他們不惶惑。


    呂蒙大踏步出外喝道:“誰敢亂傳言語,立斬!”


    於是帳外又安靜下來。


    呂蒙回到帳內,沉默了會兒才道:“早先我有真實無疑的線報,確知雷遠前往成都的時候,隻帶了少量扈從。也就是說,眼下他手中的數千人,完全是進入荊州之後臨時糾合的。”


    “就算此人身上插了翅膀,從巴郡飛到宜都……能有幾日?這幾日裏,又怎能臨時糾合出這樣的精銳?此人又如何指揮著臨時組成的軍隊,長驅直入?”淩統苦笑:“這怎麽可能?這根本不合常理!”


    其實雷遠所部步騎兼有,就算純是行軍,速度也有上限。但他們不斷迫近江陵,導致告急的信使往中軍的距離越來越近,故而前後幾撥信使魚貫而至,形成了極大的震撼。


    而當淩統稍稍冷靜下來盤算,立即想到了更多,幾乎讓他感到一絲害怕。


    四年前的江淮戰場上,吳侯在合肥城下遭到張遼的鐵騎突擊,多名功勳卓著的宿將沒於沙場,無數精銳死傷枕藉。這一戰之後,吳侯便從骨子裏失去了對江淮方向的擴張信心,轉而試圖另辟蹊徑。


    當然,新的方向就在荊州。


    淩統本人並不曾與荊州軍交過手,此前沒有辦法清楚判斷荊州軍的力量。但他一直在猶疑:劉備的力量難道會比曹操弱些麽?劉備軍的將領,難道就不如張遼勇猛?


    此時此刻,如淩統這般身經百戰的將軍,深深知道雷遠如此大開大闔的用兵,如此長途行軍、連續作戰代表了什麽。


    這代表了將士們對主帥超乎想象的信任。


    這代表了將士們經受嚴格訓練,是堅韌而善戰的精兵。


    這代表雷遠絲毫都不把江東軍的數量優勢放在眼裏,他僅僅召集一個郡的力量,就有膽量迎著數萬江東軍殺來!


    他當然不是找死,敢這麽做,就證明他還自信有能力全身而退!、


    換個角度來想,不算謝旌所部,南郡東部的三座營壘,三名校尉所領足足七千人,這才三個時辰,就已經被一一打到崩潰了。焉知雷遠沒有一鼓作氣,橫掃江陵周邊諸軍的打算?


    一時間,淩統手腳都有些發冷,仿佛即將看到合肥城下的慘劇重演。


    此等強敵,真的比張遼更好對付?


    此等強敵,何苦去招惹他?


    雷遠已然如此,那號稱萬人敵的關羽又如何?


    此番江東出動了傾國之師沒錯;搶先襲取公安、作唐等重鎮,切斷了荊州水道交通也沒錯;兵圍夷道、江陵等重鎮,即將扼住荊州的咽喉也沒錯。可一切謀劃落到最後,繞不開的問題是:


    關羽和雷遠兩人所部,究竟誰能匹敵?


    淩統簡直要控製不住內心的懷疑和畏懼,他沉聲問道:“眼下這情形,就是我們給雷遠設下的局?”


    呂蒙尚在沉吟,淩統提高嗓音:“此人以力破局,眼看就要砸碎棋子、掀翻案幾了!”


    “我們考慮過雷遠會在荊州的情形!按照預計,就算此人趕到,也隻能臨時組織兵力,遠不能與其在交州的本部相比。隻要他與謝旌稍稍糾纏,布置在後方的徐陵、翟丹、審德所部就可以陸續跟進,以兵力優勢消磨他們的銳氣。陸議還可以適時分遣少量精銳抄截夷陵方向,使雷遠進退失據……明日吳侯所部大至,就算用人命填,也足夠把這廝壓死了。隻是,真沒想到……”


    呂蒙顯然懊惱。


    他隻是竭力控製住情緒,但難免如解釋一般,絮絮叨叨了說了好一段,末了吐出一口濁氣:“真沒想到此人勇銳至此,就這麽直接抵近了江陵!”


    “子明,吳侯的本部要今晚才能抵達,我們在江陵城下闔共三萬兵馬,不算攻城的損失,隻雷遠這一來,就擊潰了四分之一!這是我軍大敗的兆頭!”淩統是吳侯極寵信的部下,故而說話毫無顧忌,他又抓起輿圖看了看:“現在南麵是你的中軍,東麵是我,雷遠既然直往紀南城去,那便是賀公苗首當其衝。”


    “賀公苗擋不住雷遠的,他若是敗了,雷遠的勢頭更不可擋,而我們所有人,都會成為笑話,使祖上蒙羞!我們就算拿命來抵,也承擔不起大局失控的後果!”淩統毫不客氣地褒貶袍澤,拍了拍腰間長刀:“子明,你得遣人催促吳侯速發援軍。我立即領兵前去,拚死抵住雷遠!”


    呂蒙皺著眉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現在別指望能圍殲雷遠所部,先得擋住他們的去路!”淩統急躁地道:“紀南城距離沱水沒多遠,我們猶豫的時間裏,雷遠已經領兵逼近了!哪怕此人最後退走,隻要容他們接近到江陵城下,隨便喊上兩聲……守軍的士氣必定大振,那會有大麻煩!我們這兩天戰死的將士,就等於白死了!”


    “公績。”呂蒙忽然喚道。


    淩統精神一振,向前半步:“在。”


    “足下的本部部曲,數年前盡喪於合肥城下。這樣的損失,你還願意承擔第二次?”


    “為了吳侯的大業,此身尚且不惜,何況部曲、子弟?”


    “那你就去吧。”呂蒙沉聲道:“但是,我不隻要你擋住雷遠,還要你竭盡全力,不惜一切代價地纏住雷遠所部。隻要能將他們纏住,到了適當的時候,我自有擊敗此人的手段。”


    此番攻取荊州的計劃,分明經過了無數次推演,呂蒙自信並無漏洞。可是雷遠長驅而來,硬生生殺出了漏洞……如之奈何?


    那就隻有動用特殊的手段。


    淩統微微一愣,眼中精光一閃。他待要開口,呂蒙重重道:“這都是為了吳侯的大業!”


    淩統深施一禮,轉身便去。


    呂蒙站在中軍帳的門口,看著淩統連連揮鞭,從被軍隊焚毀的村落間縱馬奔馳而過。


    在呂蒙身後,中軍大帳後方的帷幕被掀起。隨著甲胄鏗鏘響動,踱出一人。


    這人沉聲道:“淩統淩公績,我記得他。”


    “哦?”


    “當日貴我兩軍交戰,此君身當前敵,殺傷我的部下數十人。不愧江東虎臣,不愧是孫車騎麾下的忠勇之士,名不虛傳。”


    對這樣的話題,呂蒙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麽好,隻能“嘿”了一聲。


    在營帳中的這一位,便是此番江東軍突襲荊州的重要外援了。


    江東此番突襲荊州,確屬背盟,而背盟的前提,是吳侯有了新的盟友,找到了對己方更有利的道路。


    以孫劉聯盟為核心,在赤壁之戰後形成的所謂反曹興漢聯盟,前前後後維持了有四五年。


    四五年裏,劉備藉著這個聯盟的掩護,先後兼並了劉璋、張魯和士燮的領地,並將影響力滲入馬超所在的涼州,實力擴充了何止倍數。而江東卻始終困居在一隅之地,或碰壁於江淮,或受阻於交州。


    從這個角度來看,劉備這個盟友,其實和曹操這個敵人同樣可惡。一個始終專注於壓製江東實力的盟友,對江東完全是有害無益。哪怕劉備是吳侯的妹夫也是一樣。


    畢竟在這個亂世,能依靠的隻有實力!


    所以,某種轉變也就順利成章了。


    所以,才有當日司馬懿前往建業,求見吳侯,代表曹公與吳侯達成了協力對抗劉備的密約。


    但曹、孫兩雄誰又是能輕易信人的呢?


    什麽時候、什麽條件下協力對敵?協力到什麽程度?雙方的長處和短處該如何互補?雙方又能在合作中各自獲得什麽?雙方又該如何來保障這合作的真實性、可靠性?如何確保合作的對方,不轉而向己方刺來要命的利刃?


    無數條款都不能形諸於文字,但無數條款又必須有雙方的首腦作最終確認。代表曹氏的司馬懿,代表孫氏的虞翻,在過去這段時間裏秘密往返鄴城和建業不下數十次。直到不久前,才達成了最終一致的意見。


    而為了確保此項協作的順利推進,就在十日前,吳侯使虞翻前往合肥,隨行之人裏有一名少年,乃是吳侯的長子孫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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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登雖不入合肥,卻協同賓友泛舟於淝水,與輕車出城相會的揚州刺史溫恢等人討論儒學。


    這樣的情形如果傳揚出去,會使得吳侯承受巨大的政治壓力;而此舉本身,若不能在戰場上贏取足夠的利益,也必會帶來巨大的、吳侯難以承受的反噬。但吳侯已經決定了。


    既在亂世,不進則退。想要有所得,就要做好付出代價的準備。


    以此為保障,吳侯順利邀來了外援,進而隨時能在荊襄的棋坪上,落下重重一子。


    呂蒙歎了口氣。


    可惜了,這一子何其關鍵,本不該這麽早落下的。以呂蒙的原意,並不想動用這一子;就算動用,這也不該是為雷遠預備的。


    但現在看來,局勢的發展出乎預料,這一子,又不得不落下。


    他側過身,向身旁那人微微頷首:“強敵忽至,不得不應對。還望足下助我。”


    身旁之人輕拍刀柄,語聲平和:“兩家既然攜手,這是理所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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