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聲浪在整座江陵城裏翻湧震蕩,然後向四周席卷。從人馬的狂亂嘶鳴聲裏,能夠辨別出許多人呼號著:“費太守戰死了!城破了!城破了!”


    這呼號聲帶著絕望和癲狂,明明每一聲都像是撕裂了嗓子,卻能讓距離城池數裏的雷遠等人也聽得真切。


    “怎麽可能?”眾將士無不臉色丕變。


    雷遠回過頭,立即看到江陵城中有好幾處濃煙騰起,還有火光閃動。而城頭的守軍將士俱都驚慌。


    雷遠與費觀打過交道,深知此人確有治軍之能,絕非雍容風議的擺設。他麾下的南郡郡兵號令嚴明,也絕非隨意動搖之兵。出現這樣的情形,隻有一種可能……費觀戰死,而且是在江東人有預謀的操縱下戰死了!


    這樣一來,江陵城也確確實實地被打破了!


    雷遠身邊的一名扈從攀在一處斜生古樹上探看,這時候顫聲道:“怎麽會?天啊!全都完了!”


    慘呼聲中,他腳下拌蒜,骨碌碌地往樹下摔跌。


    扈從們都是滿身甲胄俱全,這一下摔得肯定不輕。可周邊的同袍們誰也沒有伸手去扶,皆因每個人都又驚又怒,顧不上了。


    江陵城怎麽就破了?


    這座城池,是數百年來的荊州治所,近世以來又屢屢作為軍事重鎮。關將軍駐紮此地的時候,更是投入了絕大力量增修興建,形成了堡壘環繞、水勢為憑、城中有城、層層嵌套的防禦體係。而駐守城池的費觀,也是經曆過當年曹軍攻城考驗的可靠之將……


    問題出在哪裏?這座固若金湯之城,何以如此快速就被打破了?江東軍的攻城,才持續了兩天!


    江陵城一旦易手,整個荊州局勢就會天翻地覆。關將軍所部的荊州軍立即就會成為喪家之犬,麵臨極度險惡的危局;而一路突進到江陵周邊的雷遠,等於是自己把自己送到了江東軍的重重圍困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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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種時候,奪取紀南城還有什麽用?江陵都丟了,在敵軍大量聚集的地方固守一座臨時的營壘,那和等死有何不同?雷遠帶的是六千將士,不是六萬!


    霍存忍不住道:“將軍,大勢不妙。我們得撤退!”


    雷遠瞥了霍存一眼,沒有答話。


    他忽然明白了,怪不得張遼所部緩緩推進,原來就是在等這個時間點。一旦江陵陷落,己方這六千人就失去了依托,也必定失去鬥誌,當己軍試圖撤退的時候,張遼所部就能在原野上揮出鐵拳,將己方打成粉碎!


    雷遠視線晃動,注意到馬岱已經火急甩開了淩統,正率部經由側麵道路通過。羌胡騎跟催馬超縱橫涼州,習慣了大進大退,即便此時部伍也還嚴整,但是看他部下匆匆縱馬的狀態,慌亂是難免的。


    後頭紀南城那邊的步卒們更不必提。


    當江陵城被打開的時候,那個方向的喊殺聲猛然一墮,再起的時候,較高亢的變成了本來處於下風的賀齊所部。這種時候,將士們很難繼續維持攻勢,反倒是向主將靠攏,是下意識的唯一選擇。


    好算計!真是好算計!


    雷遠稍稍探手,握住馬鞍的前橋,穩住自己有些搖晃的身軀。


    他隻覺得周身血液一陣冰寒。


    城池既被打破,整個江陵城的上下軍民人等,已成為釜中遊魚。而雷遠所能做的選擇也惟有逃竄罷了。原本銳氣十足、自信必勝的強兵,一瞬間就化成了惡狼嘴邊的肥肉。


    又一次在張遼的追擊下逃亡?這裏是江陵,周邊土地大致平闊,數十裏內絕無險峻之處,數個時辰之前,我雷續之便是以鐵騎長驅,一路衝垮江東步卒。同樣的問題來了,當我軍撤退的時候,又能靠什麽來阻擋張遼鐵騎長驅?


    這樣的局麵,簡直比當年灊山中還要危險!


    想到這裏,雷遠又難免慍怒。


    我明明已經無數次地提醒每個人,讓他們竭盡全力確保荊州。當麵提過,書信提過;在荊州提過,在益州提過。自從決定投入到玄德公麾下,我最擔心的就是這樁事,自問也做足了準備來應對。可結果怎麽還是這般?


    罪魁禍首究竟是誰?


    見雷遠沉思,李貞策馬過來,大聲道:“將軍,此地不能久留!我們得趕緊走!”


    頓了頓,他又道:“將軍領騎隊先行,我去通知沙摩柯、劉郃等人!”


    李貞的意思,是要親自陪著帶領步卒的將校們,為雷遠斷後。


    雷遠搖了搖頭。


    此舉並沒有實際意義。張遼是宿將,他很清楚最有價值的目標是什麽;而留下斷後的部隊,則不得不以數千心神動搖的疲弊之卒,抵擋數倍乃至更多江東軍的圍攻。


    身為指揮大軍作戰的統帥,雷遠見慣了犧牲;必要的時候,他也不介意派遣部屬犧牲。但犧牲一定要有價值。如果用數千人的性命,去換雷遠自己或少量親隨逃生的可能,雷遠不認同這樣的做法。


    何況,這數千人眾都是響應雷遠的號召而來,臨難棄眾,是不義也。


    李貞以為雷遠覺得不穩妥,靠近些又道:“將軍身邊尚有千騎,若到危險時候,逐次留下百餘騎阻遏敵軍……怎也遲滯住張遼了。畢竟這裏到夷陵的山地不過百裏,全力奔馳,不須多久!”


    雷遠又搖了搖頭。


    他隱約感覺到,馬鞍的木製前橋有些鬆動。竟是自己適才猛地握緊前橋,用力大得異乎尋常,將堅硬的木料都掰得裂開了。於是他不動聲色地扶著著鞍橋;同時深深吸氣,又深深地吐氣,讓自己過於激烈的心跳緩和些。


    沒到這種程度,還沒有到非得逃竄的程度!


    敵軍雖然破入江陵,可我領眾數千,仍有可為!


    此時在雷遠的視線範圍內,張遼所部的騎兵本隊漸漸接近了,黑色的鐵流中,每一名騎士的身影漸漸清晰。他們鐵蹄踏地的轟鳴聲幾乎壓過了江陵城裏的淒慘人聲,潮水般貫耳而入。


    反倒是被馬岱甩開的淩統所部有些猶豫。


    顯然淩統自己都沒料到江陵城會這麽快就被打破,所以整支部隊都還停在原地。有幾名將校模樣的人,正簇擁在將旗之下商議。


    而在這支部隊更後方,負責扼守江陵外城沿線的江東軍將士們陸陸續續都離開了原本的位置,蜂擁往城池方向,或許是為了在城池陷落過程中分一杯羹。但他們並沒法入城,因為城牆上的守軍仍在做最後的堅持!


    既如此,雷遠可以確定,過去數年間的那麽多書信沒有完全白費。此時城中廝殺不歇,證明將士們仍在反抗,將士們的意誌還沒有動搖。


    雷遠更可以確定,自己如此辛苦地領軍直逼江陵,也沒有白辛苦!或許,江陵城裏的軍民百姓正因為知道,左將軍雷遠就在城外,所以才沒有放棄!他們還抱著希望!


    既如此,我又怎能退卻呢?


    雷遠覺得自己額角的血管在微微跳動,那是心髒在向大腦提供巨量的血液吧。越是在緊張環境裏,雷遠越是思路敏捷,越是能找到那個看似不可能,卻必定正確的方向!


    這個想法出現的瞬間,幾乎把雷遠自己都嚇著了。


    但他敢說,這一定是當前最好的解決辦法!


    他沉聲道:“我還有個辦法!”


    左右部屬們忙道:“將軍,快快說來!”


    在外人看來,雷遠的眼睛裏瞬間放出了光,仿佛一下子重新看到了扭轉乾坤的希望。


    他揚鞭一指前方,大聲道:“說到底,吳軍在江陵城下的兵力已經被我們打散了許多。他們能夠進入江陵城,靠的必不是兵強力雄,而是欺詐手段。你們看,城池各門各處守軍,仍在奮力接戰;就算費太守陣亡了,守軍還沒有崩!”


    “將軍的意思是……”


    此時馬岱帶著一批親近騎士奔馳過來,同樣圍攏在雷遠身邊。


    雷遠從腰間拔出長劍,高舉頭頂,向所有人示意。


    更多將士們見雷遠如此,紛紛策馬,向閃亮的長劍距離。


    最終所有人鴉雀無聲地等他說話。


    “決定勝負的關鍵是江陵!隻要江陵城還在,我們就必勝無疑!此刻我們距離江陵城約莫四五裏!而江陵城裏,隻不過少了主將的指揮!”


    雷遠掃視眾人,大聲道:“既如此,步卒各部繼續死守紀南城。在場諸君,隨我一鼓作氣殺進江陵城,我會帶領守軍,把吳軍趕出去!”


    一時間,這個大膽的想法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而雷遠繼續大喊:“聽我指揮,奪回江陵,我們就能贏!我們一定能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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