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津港那邊的火勢已經不如先前猛烈,夜色如幕籠罩四野。


    江陵周邊地形平曠,但不是毫無起伏。在道路和小型的河溝以外,還分布有少量緩坡、林地和土崖。


    關羽的部下們對這些地形熟極而流,故而在戰鬥中能夠自如地趨退和包抄、截擊,幾乎來無影、去無蹤。


    但這地形同樣也隱藏了張遼所部的身影。哪怕張遼足足有兩千騎,也並不熟悉當地的地形,但他們決心要潛藏一時的話,在夜裏還真難把握動向。


    所以,當關羽大步邁至隊列前端的時候,所有人都感茫然,不知關將軍為何忽然作此舉動。


    隨即茫然就轉成了警惕。


    因為關羽出列之後,夜色中便有陣陣似雷鳴的聲音翻滾,風中也帶來了若有若無的震顫。


    張遼的騎隊來了!他們就在這麽近,我們竟沒能發覺?


    嗅覺靈敏的老兵開始聚集,持長柄矛戟的將士們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列隊,神色緊繃地朝黑夜中望去,而弓弩手們開始盤弓上弦。


    須臾之後,馬蹄踏地的響聲愈加激烈。作足準備的人們朝馬蹄聲處觀瞧,隻見濃黑之中人馬之影閃動,又分出一支騎隊,貼著諸多鬆明火把火光籠罩的邊緣緩緩奔馳。


    戰馬偶爾嘶鳴,騎隊約莫一二十騎,馬上人俱作曹軍精銳騎兵打扮。


    見此情形,有的將士披著鐵甲蹲坐在地上,抓緊時間蓄養體力。也有如劉郃、文四之類戰陣經驗極豐富的,立即喝令部屬向其它數個方向列出橫隊,以免曹軍騎兵吸引注意力之後,從其它方向突擊破陣。


    箭拔弩張之際,關羽卻毫不在乎地再向前兩步。他的身形太醒目了,手持大盾的扈從連忙小跑跟上。


    關羽將手持著的鬆明火把擺了擺,喊了一聲:“文遠何不來見?”


    遊走奔馳的曹軍騎隊徐徐止步,隊列中策騎奔出一人,威儀肅然,果然便是張遼。


    在所有人目瞪口呆的注視下,張遼縱身下馬,向自家部下們揮了揮手,讓他們停留在原地。隨即一直走到關羽身前。


    有幾名關羽的扈從意圖向前阻攔,隨即被同伴拉扯回來。


    近數十年的亂世裏,不知道多少強悍勇猛的武將崛起,但能夠數十年轉戰南北,曆百戰而聲名不墮的,實是鳳毛麟角。


    在漢中王麾下,關羽自是其中之一;而在北方曹軍當中,張遼也是其中之一。


    這等一騎當千的豪傑相會,誰會需要扈從?他二人若生死相搏,在場之人誰配插手?


    有那精神,不如盯著對麵的曹軍騎兵,免得有不識相的,打擾我家君侯。


    眼看張遼緩步走近,關羽笑道:“文遠,汝來何其晚也。”


    關羽文武雙全,頗讀經書。他所說:“汝來何其晚也”這一句,引得乃是夫子對子貢的言語。


    當時夫子重病,子貢請見,夫子作歌涕下,後七日即卒。


    此時關羽用此舉,當然不是說自己將死。而是化用其意嘲笑張遼:我軍前後皆敵,猝然失措之時,你沒有全力以赴;這時候還遊走戰場,卻不知無論想要獲得什麽,都已經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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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遼隻搖了搖頭:


    “來時我奉有魏公密令,要襄助江東奪取荊州,但不必過於奮勇,以免江東贏得輕易。魏公又特意傳口信予我,要我莫傷雲長性命,留得猛虎,以噬江東。有這樣的命令,我才……”


    話說到這裏,關羽啞然失笑:“曹公這是有多看不起關某?竟以為,孫權小兒的粗糙伎倆,瞞得過我?竟以為江東那些雞零狗碎的兵力,拿得下荊州?”


    關羽自己當然知道,孫權這趟來勢洶洶,若非某些特殊原因,自己在荊州布下的棋局就要被江東人捅個稀爛。


    但以他的性子,在外人麵前從不落半點下風的,故而始終擺出高傲姿態,仿佛胸有成竹。


    “雲長,孫氏在江淮屢挫之後,決意與魏公聯盟,奪取荊州。負責兩家聯合事宜的使者,數次經過合肥。初時我聽江東使者說什麽三年生聚、三年教訓,發奮圖強,必括荊州,大約當時是做了以六年為期,整軍經武的打算。誰知數月前玄德公突入關中,導致了後來的一連串變動。所以,孫權那邊認為機不可失,才提前發動。”


    說到這裏,張遼歎了口氣:“生聚三年,江東的兵力規模是有了。卻依然缺乏韌勁和狠勁,更缺乏大規模陸戰的經驗。老實說,江東之兵當日非我對手,如今遭雲長信手摧折,也是理所應當。我在一旁全程看過,並不覺得出乎意料。”


    這恭維讓人甚是受用。


    關羽撫須大笑。


    一邊笑,他一邊問道:“既是這般,文遠這一趟來的,豈不荒唐?好一番鞍馬勞頓,所圖為何?你這樣的勇猛大將,難得身逢數萬人、十數萬人纏鬥鏖戰的大場麵,卻全程做個看客……不覺得失望麽?”


    張遼保持著與關羽並肩,略微落後數寸的距離:“做個看客也無妨。畢竟江東之兵孱弱如此,實在出乎意料。我且旁觀戰事,然後縱騎北走,想來魏公不會怪罪。”


    說到這裏,他稍稍提高嗓音:“我領兩千北地精騎在此,欲走則走,欲留則留。雲長,你是攔不住我的。”


    兩千名精銳騎兵,放在任何規模的戰場上都是極其可怕的力量,若說關羽對此不戒備,那絕對是假的。


    此時聽張遼的話語聲中,流露出有意離去的意思,關羽忍不住輕笑了兩聲。


    從江陵到曹軍大將樂進進駐的宜城,不過一百八十裏。關羽能夠率領輕騎一日間跑回來,張遼自然也能輕而易舉地跑過去。


    至於兩千騎兵,如何渡過子胥瀆,又如何經過被吳軍占據的荊城、當陽兩處要塞,再往北如何繞過關平所占的赤山軍寨……那都是區區小事,在關羽和張遼這等級別的大將眼前,壓根沒必要多提。


    笑了兩聲,關羽止住腳步。


    這一切,聽起來都合情合理,又是張遼這樣的多年故交親口所言。換做往日,關羽便信了。


    可此刻的關羽,剛因為自己過於大膽地出兵宜城,導致江陵本據不穩。若不是雷遠火急來源,荊州局麵不堪設想,荊州軍必將潰敗,關雲長數十年的赫赫威名也會毀於一旦。


    對比,關羽心中想了很多遍。隻不過,他將這些複雜情緒都藏在內心深處,不讓外人得知。


    這使得關羽竭盡全力對當前局勢再作謹慎分析,再也不敢有一絲一毫的疏忽。


    關羽智勇兼備,並非徒仗勇力的匹夫,此前隻是剛矜慣了,行事有大略而少聰察。但這時候,他瞬間換了幾個角度急想……


    他側過身子凝視著張遼,兩眼微微一睜,精光乍現。


    “文遠,你瞞不過我。”


    張遼止步,麵色不變:“哦?”


    關羽倒背雙手,踱了幾步,繼續道:“適才文遠說,你奉曹公之命來此,扶助吳侯,卻因為吳侯武威不振,根本不足以撼動荊州。所以文遠隻能做個看客,且有意退出江陵周邊戰事。此等言語,著實令我失望,在我看來,其中一定有詐。”


    “雲長,我親來與你麵會,誠意十足,詐在何處?”


    關羽笑了笑,搖了搖頭:“文遠,你我二人本來惺惺相惜,彼此敬重。在我眼中的張文遠,絕不是那種坐視己方謀劃盡皆成空,卻還能淡然以對,隻盤算安全撤退的人。你這兩千騎在江陵周邊逡巡不去,一定有特殊的目標。你來與我麵會,也一定是為了達成這個目標!”


    張遼默然無言,片刻後道:“雲長高明!”


    關羽想了想,待要再說,張遼直接道:


    “我領兵隨孫權同行之前,魏公曾與我三道密令。第一道,要我不妨坐觀,以免江東贏得輕易;第二道,要我莫傷雲長性命。第三道,則是魏公作的萬一準備,若孫權竟不能拿下江陵,乃至大軍重挫的話……我要及時行動,控製住孫權,將之帶往北方。此等可居之奇貨,絕不能落入玄德公的掌控之中。”


    “也就是說……”張遼向關羽恭敬施禮:“雲長,你我談話的時候,我的部下已經急趨孫權所在之處,以救援的名義接近此人,將之擒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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