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羽尚未出兵的時候,隻知道關中戰況激烈,漢中王的兵馬未能阻止曹軍向長安靠攏。所以他才會毅然起兵,試圖在宛、雒一帶威脅曹軍,迫使關中曹軍主力調動,以減輕關中正麵的壓力。


    雷遠在蜀中的時候,黃忠、甘寧所部的預備隊已經出發前往關中增援,雷遠這才領命緊急折返交州,意圖出兵協助關羽,穩定東線。


    誰知道前後不到半個月的時間,局麵發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變化。


    軍師將軍龐統以下,將校數十人戰死,折兵三萬……在關羽看來,這很可能是益州大軍從關中退走時遭敵追擊的結果,期間慘烈情形可以想見。


    這代表漢中王的軍事指揮體係遭到重創,從劉璋手中接手的益州軍遭到重創。速取益州帶來的收益,在這一戰中幾乎消耗殆盡。如此巨大的損失,哪怕益州戶口百萬也難以承擔;非得經過好幾年的蓄養,才可能恢複。至於將校們的折損,更難彌補。


    與此同時,既然漢中王已經退兵,身在關中的曹軍主力立刻就會折返中原。


    雖不知曹軍折損情況,但他們既然占了上風,顯然其龐大的力量尚在。這十幾萬人的兵力無論放在雒陽還是許昌,首當其衝的都是荊州。


    荊州,哪怕再加上交州,能在匹敵曹軍主力的同時,攻取江東麽?


    關羽再怎麽心高氣傲也得承認,這絕無可能。


    既如此,就隻能容得江東鼠輩再苟活一陣。接下去的事情,恐怕就要靠移檄飛翰、唇槍舌劍的外交手段了。


    關羽起身在廳堂裏走了幾個來回。


    “兵者,詭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雖然我們不可能攻入江東,可越是如此,越要向江東展現我們乘勝追擊的決心。”


    關羽頓了頓,繼續道:“李正方的勁頭這麽足,不妨就讓他虛張聲勢,順江而下打一打。有習珍所部和續之你的交州軍作為接應,我們吃不了虧。”


    雷遠欠身:“君侯所言極是。我部可守巴丘,支援李、習二位太守。”


    “好。”


    “另外,我也可以急令交州方麵再發兵力,借道桂陽南部,威脅廬陵郡,掩護李正方的側翼。”


    關羽拍了拍手:“就這麽辦!”


    兩人當場頒下軍令,親自用印泥封好,又各自喚了扈從來,讓他們立即傳令。


    眼看著扈從們快步離去,周倉在階下問道:“君侯,這些江東俘虜,是否要接著審?”


    關羽默然片刻,揮了揮手:“都帶出去,你去查問,便如我方才一般處置!”


    周倉領命,帶人把吵吵嚷嚷的俘虜們拖出去了。


    廳堂前頭便安靜下來。


    關羽此番提兵北上,結果隻差毫厘就被吳人端了老巢,他嘴上不說,其實至今心有餘悸,故而雖然李嚴力陳機不可失,他並不能下定決心。可如今知曉關中戰敗以後,確確實實不再有攻伐江東的機會了,他又難免生出幾分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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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戰中,他輕騎回援,一戰斬殺賀齊、俘獲董襲、逐退張遼,擊潰江東五校精兵萬眾,迫得孫權棄眾逃亡,似乎威風赫赫;但那遠不足以彌補此前吃的大虧。畢竟,江陵城差一點丟了!


    關羽對此的惱恨簡直無以言喻,怎麽看,都覺得自家數十年的威名遭到損害。怎麽看,都覺得自家本據被人燒殺,吃了大虧。


    想到這裏,關羽連飲了三碗涼湯,可胸中的火氣不但沒下去,反倒愈發熊熊熾烈了。


    他起身看看外間情形,忽然問道:“續之可有閑暇?能否陪我往周圍走走?”


    雷遠稍躬身:“自當奉陪。”


    兩人當即帶了少量扈從出外。


    江陵新城內部,顯得很寂靜。吳軍突入城中的時間很短,所以城池內部建築的損失不算太大,此刻少量壯丁正在清理道路,為日後搬運木石進城做準備;大部分壯丁都在外頭,監督著俘虜,或者自家動手,整頓舊城。


    關羽和雷遠兩人經過江陵新城的東門,沿著舊城範圍向西巡視,其間渡過幾條小河,沿途踏勘道路和周邊環境,一直到城西的幾處堡壘。


    從城東到城西,舊城內不少建築都還冒著黑煙,許多民居隻剩下一片斷壁殘垣。不知從哪裏隱約傳來慟哭哀號的聲音,將士和壯丁們搬運種種物資,絡繹往來於路,幾乎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肅殺之氣。


    “當年修建江陵新城,實際上是迫於曹軍軍事壓力的無奈之舉。因為財賦不足,隻能先營造最基本的軍事堡壘,首先保障安全。所以新城城高池深,但規模不大。”


    關羽沉聲道:“後來荊州漸漸安定……尤其是擊退曹仁所部以後數年,原本逃散的百姓陸續回返,還有各地商賈聚集。原本被廢棄的舊城範圍內,開始有新的房屋、邸舍、市場被搭建出來。另外,我在江陵城外開辟軍屯,也讓部下將士的家眷族人有安身立命之地。”


    說到這裏,他提起馬鞭揮了一下,鞭梢在空中發出劈啪之響。


    “現在,這都破敗的不像樣子啦!從頭開始經營,又不知要多久!”


    雷遠知道關羽情緒不佳,便寬慰道:“君侯不必多慮,江陵城的軍民百姓們雖然折損,可荊南各郡大體完好,整個荊州元氣未衰。我想,至多兩三年經營,恢複舊觀不難。”


    關羽睨視了雷遠一眼,長歎一聲:“續之,我現在最不想聽的,便是恢複舊觀四字。”


    “這……恕我愚鈍,不知君侯的意思是?”


    “自玄德公客居新野以來,一向注意結好荊楚士人。領有荊州以後,更厚待世族,舉荊州之利以共之,不可謂不寬仁。及至漢中王府和大司馬府的僚屬群臣,也以荊楚之人居多。我在荊州,也尊奉大王的吩咐,重用荊楚之人,舉政事以托;在荊州商業利益上,更不吝與地方強宗分享……”


    說到這裏,他再度揮鞭示意:“續之你看,從這裏到那裏,一整片的土地,原本都是華宅、園林、邸舍、市場,都是潘承明和他那批同謀之人的財產。續之,你有經濟之才,在你看來,這一片土地如何?”


    雷遠稍稍掃視。這一大塊土地,當是在江陵舊城範圍內重新平整開建過的;雖然此刻因為吳軍進犯的緣故,房舍被拆毀了許多,林木也被砍伐,可隻看存留的建築,便知這絕對是規格極高的連綿大宅,並有亭台樓閣和成片的邸舍倉庫。


    雷遠道:“且不談那些宅院,在荊州治所範圍內有這麽大一片邸舍,無論自家宗族經營,還是交給商販,都能日進鬥金。”


    “這樣的財富,不算少了吧?”


    “豐厚之極,怎能說少。”


    “那麽,潘濬為荊州治中,李肅為州從事,夏侯承為中郎將,石幹、周賀、周條等人,也各為州郡大吏。他們的地位,不能算低了吧?”


    “漢中王所領,惟荊益交三州。這些人布列荊州,在漢中王三分之一的領地上掌控實權,地位怎麽也不能算低了。”


    “可他們依然與江東勾結,妄圖叛亂!”


    關羽提高嗓音:“續之,按照你的說法,我隻消經營數年,便能恢複舊觀。可賴此經營,簇擁在江陵周邊的荊州士人們,是不是忠誠?他們又會不會像潘濬等人一般貪得無厭,最後背叛呢?”


    “這……”雷遠沉吟道:“如潘濬等人,畢竟是少數。我想,當不至於再有下一次。”


    關羽重重吐了口氣:“續之,出了這樣的荒唐事,我很難再信任他們!”


    此時雷遠很想問一句:“君侯所說的他們,究竟是誰?”


    但他什麽也沒說。


    他很能理解關羽的心情,可有些事情太過複雜,牽連也太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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