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被關羽稱一句“仰仗”,實在很不容易。但這也是雷遠應得的。


    大約關羽自己也明白,若不是雷遠從蜀中兼程趕到,他想要憑借兩百多輕騎在江陵城下翻盤,可能性並不很大。縱然荊南的多處支點仍在,江陵易手未必導致全局傾覆,但關羽戰場無敵的聲威就要毀於一旦。


    聲威能震懾敵人,能鼓舞同伴,是勝利的基本保障。戰場上兩軍相遇,本方大將的聲威震天動地,對方大將籍籍無名,那本方就憑空多了幾倍的勝算。故而,聲威是大將最有力的武器,是大將的立身之本。


    而大將的聲威若受損害,便如虎落平陽。那些慘敗之後一蹶不振之將,許多都是因為聲威不再,便起不到震懾和鼓舞的作用,從此難與敵手爭鋒。對關羽來說,這樣還不如讓他死了的好。


    故而到此時,關羽終於以對待平等同僚的姿態對待雷遠,而不似此前數回,或多或少地將之當作小輩、僅止於趙雲的女婿。


    而在政治層麵,兩人都屬意擴充武人在政權中的力量,先期,以允許退伍的士卒出任基層吏員為開端,到後來,難免會逐步擴張軍功地主的規模,藉此稍稍與士人平衡。


    這方麵,關羽與雷遠的出發點和目標並不完全相同,但過程中不妨結成隱形的同盟。


    關羽的出身不高,所以才會犯事逃亡他鄉。雖然如今位高權重,但他骨子裏憎惡權貴,見不得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壓迫黎民黔首。他素日裏就有善待卒伍而驕於士大夫的行為,所謂的“驕”,不是驕傲,而是因為不滿而展現出拒人千裏的姿態。


    此番荊州士人與江東勾結,便格外引燃了他心中的怒氣,使他決意要以之為由,狠狠殺一殺士人的威風,抬一抬廝殺武人的地位。


    與之相比,雷遠本身就是豪霸,他竭力引用武人,更多的是為了鞏固自身權位,保障自己的安全,較之於關羽,似乎立意低了一籌。但雷遠有雷遠的想法。


    在雷遠看來,用武人,還是用士子文人,其實對百姓來說,並沒有區別。社會生產力沒有翻天覆地的變化,階級就始終存在,無論軍功地主抑或經學世家,對百姓來說都是壓迫者、剝削者。


    雷遠不止一次看到退伍士卒轉為吏員後欺壓良民,對此早就確認無誤。是狼總要吃羊,而羊雖然不吃羊,一旦披上狼皮,也就變成了狼。


    隻是,站在朝廷中樞的角度來看,這兩者是有區別的。


    以漢家故事為例。


    前漢軍功貴族的地位和財富,來自於軍功賜田。他們渴望驅動軍隊,四處攻伐,軍隊和國家利益大體保持一致,軍隊是皇權和中央集權得保障。


    而後漢的世家大族乃至於普通士人,固然是統治集團的重要組成成分,但他其權力和財富來源於其掌握的知識和文化,並通過壟斷政權、代行政權來擴張,於是天然就有削弱中央集權、助長地方分裂的勢頭。


    雖說軍功貴族一旦得勢,最終又會出現軍閥、潘鎮那樣的怪物,但眼前關羽隻是想要和荊州士人打對台戲,怎也到不了那份上。雷遠一點也不介意推波助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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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下聽得關羽客氣,雷遠微微頷首:“不敢。君侯若有意,我自當效勞。”


    關羽深深看了雷遠一眼,輕抖韁繩,往新城折返。


    眾人連忙跟上。


    一行騎隊再從斷壁殘垣間經過時,關羽的情緒明顯好了些,開始為雷遠指點介紹說:這裏打算增建一處塢堡,那裏那算加固原有的高台。看得出來,關羽打算藉著這次重建的機會,先恢複舊城中的幾座裏坊。待到條件允許,用長牆把裏坊一連,儼然便是一座完整的外城。


    回城後,兩人各自散去。


    次日雷遠再至前將軍府,提議急召交州醫者,為江陵城裏眾多傷員提供治療、防疫。


    關羽大喜,遂請雷遠常駐前將軍府,兩人合署辦公,共同應對當前各項事務。


    治療防疫當然重要,但隻是個由頭罷了。重要的是,關羽和雷遠確認了彼此深度協作的關係。


    相對於沃野千裏、戶口百萬的益州,荊州相對荒殘,交州更是邊鄙,所以荊、交兩州須得相互配合,共同承擔對江東一線、對曹魏所占據襄樊一線的攻守任務。


    這本是三年前諸葛亮在江陵時,與關羽、雷遠商定之事。但落到實處,關羽虎踞荊州,並不容他人分享他的權柄,也隻將交州軍視作戰爭擴大後的預備隊。直到此時,江陵城中“前將軍”、“左將軍”兩麵大纛並列著高高飄揚,證明漢中王麾下兩員重將攜手,絕無任何敵人能夠撼動。


    隨之,交州軍進入荊州的速度愈發快了;荊州對江東的反擊,也越來越猛烈。


    隨著李嚴、習珍和郭竟所部拿下巴丘,身在孱陵、公安等地的吳軍急速撤離;一兩日後,宜都太守霍峻便匯合了抵達岑坪的交州軍校尉任暉所部,重新控製了南郡的江南部分。


    關羽本部的周倉、馬玉等將整合江陵之眾,乘坐軍船沿夏水向東,威脅到了吳人在陸口對岸的重要軍事據點麻、保二屯。


    而在陸口方向,李嚴、習珍兩部聯軍又越過太平湖、黃岡湖等連綿湖澤,沿江直進。


    在陸口、赤壁沿線設防的,則是過去數年在江東不那麽得誌的一位,玄德公的老朋友,諸葛子瑜之友,漢昌太守、橫江將軍魯肅。


    當日孫權議定借荊州時,以長沙北部的下雋、漢昌、劉陽、州陵四縣為漢昌郡,任命魯肅為太守,委之以經略荊州的職權。但因數年下來成效不彰,吳侯旋即又啟用呂蒙、陸議等將。


    此時荊州、交州聯軍沿著大江南北兩岸齊頭並進,而江東水軍喪失巴丘據點,已乏轉環餘地。魯肅這橫江將軍不橫也罷,隻得連續棄守下雋、漢昌、劉陽等縣,匯合陸議、朱桓等將,集中兵力於陸口阻擊。


    孫權的五校精兵雖然盡去,但江東諸將實力尚存,仍可一戰。


    李嚴與習珍兩部輪番突進,這一日裏習珍先發,便撞上了陸議所設下的伏兵,當下山間水畔,四處喊殺聲起。


    習珍之弟習宏擔任營司馬,領本族部曲為前鋒。一看中伏,他立即聚兵死守。江東猛將、裨將軍朱桓調精銳甲士圍攻,習氏部曲須臾間死傷殆盡。朱桓正待斬殺習宏,後頭習珍所部轟然衝殺而來。


    頓時間兩軍殺作一團。


    吳人畢竟準備充分,魯肅、陸議兩部旋即投入戰場。習珍抵擋不住,敗退而走。後頭李嚴調兵遣將,又催促交州軍丁奉所部急出接應,這才壓住陣腳。


    正相持間,羅縣方向趕來援兵,於是荊州、交州之眾再度鼓勇,重新把戰線推回了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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