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羽和雷遠的僚屬們有條不紊地製定命令,攜帶命令的軍使快馬出城。


    在寧靜的夜幕下,頭戴紅色冠帽的軍使策馬踏過長街,蹄聲在街道兩側坊牆之間來回激蕩,仿佛雷鳴。


    當軍議結束,眾人散會的時候,夜色已經很深了。


    適才翻找文書時,雷遠的眼睛被煙氣熏了一下,這會兒每隔幾步,就揉一揉眼睛,走得不快。


    前將軍府的門口,關羽的扈從們準備了鬆明火把,等著遞給文武官員們。


    雷遠索性等了等,讓其餘人先拿著火把,紛紛攘攘地各自回家。


    待到他把眼睛按壓舒服了,院門處已經沒什麽人。代表關羽送客的廖化打了個哈欠,待要領著佐吏們關門,又看見雷遠和幾名僚屬緩步過來。


    他連忙取了火把迎上前來,親自將雷遠等人送出門外。


    自從擔任大司馬長史以後,雷遠在江陵的公務漸多,必須要在交州安置一套幕僚班子。但左將軍長史馬忠、交州治中從事閻圃這兩人主持交州軍政要務,斷然走不開;其餘的管事們則陸續凋零了不少。


    比如曾經擔任雷遠書記的岑鵬,在日南郡某地遭遇瘴毒病逝;在處置商業方麵頗具才幹的宋水,則病死在前往吳郡聯絡瓷器買賣的路上。


    跟從廬江雷氏三代人、地位極高的辛彬,兩年前身患重病不起。在他彌留的時候,雷遠得封新寧侯,遂遣人急報蒼梧,正式任命辛彬為家丞,酬謝他數十年勤懇的功勳。辛彬數月後病亡。


    辛彬之後的家丞是周虎。周虎是雷遠最初的部下之一,雖無傑出才能,卻對數字敏感,記憶力強絕。故而常被雷遠帶在身邊,以備谘詢。


    雷遠便將他調了來,另外還召了毌丘興到江陵,以之負責對接江陵大司馬府。


    毌丘興則是雷遠的家鄉灊縣的尉史,是個頗擅安恤百姓的官員。當年雷遠領兵支援吳侯,翻越灊山殺入淮南各郡的時候,毌丘興一家都成了雷遠的俘虜,後來他曆任交州各職,做過負責供銷社的從事,又轉任端溪縣長。


    這一晚天色甚好,月光如水,輕風拂麵。


    扈從牽過馬來,雷遠翻身上馬眺望,可見有幾處宅邸依然亮燈。那是荊州刺史射援和南郡太守李嚴的居處。這兩位都是有能的幹吏,想必都注意到了前將軍府的特別動向,而傳達軍令的吏員們,也應該快到他們家裏了。


    雷遠笑了笑,說:“這時候,估計射文雄心裏憂慮多一些;而李正方心裏,大概是期盼多一些。”


    周虎和毌丘興也笑。


    原來去年成都中樞著手恢複前漢製度,在各郡皆設都尉。都尉專管本郡軍事戍防,其治所別立,置官屬,在郡中與太守並重。


    此舉的目的,一方麵是要剝離地方世族對郡縣兵的掌控可能,另一方麵,地方上二千石的官員數目既然翻倍,其下屬官屬吏的數量也翻倍。漢中王在大力擠壓鄉豪世胄的同時,便能拿出足夠的官吏職位,一手誘使諸多士人前往異州他鄉為官,一手給軍中退出來的軍官提供良好安置。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目的,是確保都尉對董督一州的大將直接負責,進一步提升各地的軍事動員力,以備大戰、惡戰。


    當時漢中王本打算以射援為梓潼都尉,但射援力陳本人殊少戎馬之才,所以漢中王另授他為大司馬府議曹從事,數月後再轉任荊州刺史。


    荊州的軍務完全掌握在關羽手中,射援這位刺史便可以安心埋首政務。而射援抵達荊州後,還專門對關羽說,舉凡軍務,全然不必找我,可以說把自己撇得非常清楚了。


    而李嚴的情況則與射援不同。


    當日朝議有太守和都尉兩分的傳聞時,他最早上書,懇請中樞考慮到諸多軍事要隘或重要都市但有事變,須得高效應對,稍緩就會招致外敵乘隙而入。要高效率,就得簡化軍政體係,而軍政兩分、太守、都尉分署辦公,顯然是逆向而馳。


    他這一份上書,恰與中樞諸多大員的想法相合。於是各地設置都尉的時候,惟有漢中郡、豫章郡和蒼梧郡,還有李嚴所在的南郡不在其列。這幾處,依然由帶將軍號的重臣兼管地方民政。


    此後李嚴便隱然成了荊州地方大員中當之無愧的首席,而他本人除了著意於南郡各地的建設,也不斷加強南郡郡兵的訓練,很有建功於中原的勃勃雄心。


    雷遠敢打賭,接到前將軍府的命令以後,李嚴立即就會傳令郡兵戒備,絕不會拖到第二天早上。


    這兩位大員的宅邸正靠在一處,隔著一堵牆,雙方的情緒就如天壤之別,著實有些好笑。而宅邸中忽明忽暗的燈光,或許就如他們的心情那樣,有人擔憂,也有人勃然奮起。


    周虎看了看雷遠沉靜的神色,忍不住問道:“局勢將趨緊張,這些人各有各的想法,也是難免。卻不知,宗主心裏是怎麽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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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遠笑了笑。


    他說:“我在灊山時,曾領部下二十騎衝擊曹操本隊,隻求趁亂脫身。當時看曹丞相的軍隊,簡直聲勢煊赫震天。如今我身在江陵,背後有數十萬百姓、數萬精銳為依托;而曹公卻老了,他沒了一舉廝殺決勝的信心,而將勝利的希望寄托於種種詭詐手段……由此看來,憂慮大可不必。”


    周虎道:“看來,宗主和交州軍各位將軍一樣,都對建功立業充滿期盼了。”


    雷遠沉吟不語。


    要說期盼,卻也不是。


    曹操絕對是這個時代的雄豪人物,無論用兵、理政,都有非凡手段、深沉心機。雷遠來到此世,曾經與曹操對陣兩次,其實並沒張大家上風。故而,雖然他言語上不將曹操當作一回事,其實還是忌憚的。


    哪怕雷遠隱約記得,曹操的壽命大致到此,也不影響他的忌憚。


    此時此刻,曹操究竟在想什麽,他會采用什麽樣的舉措,而這些舉措與關中方向的聯係在哪裏?雷遠完全不知道,他甚至忍不住想,以曹操的雄闊眼界,他能掀起驚濤駭浪的地方又豈止關中?


    無論己方的準備多麽嚴密,雷遠可以確定,到了某一個時間點上,曹操定會突施奇計,而讓己方措手不及。


    在這時候,他又忍不住想,不知成都那邊,對局勢會有什麽樣的判斷?


    就在此時,成都,軍師將軍府。


    諸葛亮在廳堂裏額外放了幾盞大燈,照著整麵牆上的巨大輿圖,將他的白衣羽扇,往牆上映出了長長的影子。


    同署大司馬府事的掌軍中郎將董和,站在諸葛亮的身後,輕咳幾聲。


    諸葛亮回身看到董和,微笑道:“幼宰何時來的?”


    “剛到。”董和把手裏一大捧卷宗舉了舉:“這是今日府中公務,須得軍師看過。”


    諸葛亮伸手接過。


    卷宗很多,不容易托舉,他隻能三五卷、三五卷拿著,將之放到靠近牆邊的案幾。一邊放,他一邊歉意地道:“幼宰放心,明日一早,我必定將之都批複了,斷不會耽擱。”


    董和略略彎下腰保持著雙手端抬的姿勢,讓諸葛亮容易拿取。因為站在牆邊,他又看到牆上掛著的輿圖。輿圖上有很多小字的記錄,大部分是當年龐統在這裏辦公時隨手寫的,後來諸葛亮陸陸續續又往上頭添一些。


    “軍師還在擔心關中、涼州那邊?”


    “是啊。”諸葛亮把卷宗摞好,歎了口氣:“我還是以為,此事不僅僅與馬超有關,背後必定有曹操的策動。曹操既然有所行動……以他的眼界,涉及範圍絕不會僅僅止於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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