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寥寥幾句,便將應對的策略定下。


    關平雖然地位越來越高,待人卻始終謙和。他知道賀鬆是雷遠兄長的舊將,在交州軍中資曆極深,當下客氣地囑咐道:“軍情緊急,曹軍已然先發,我們須得抓緊時間跟上。賀將軍,我這就領兵行動。請足下盡快拿下編縣,解決宜城方向的援軍。這樣的話,我在宜城、鄀縣一帶作戰,也就不必擔心側翼了。”


    “關將軍放心。”賀鬆鄭重施禮,隨即兜轉馬頭,匆匆離去。


    關平隨即折返林中,分遣人手通知各部,預備快速行軍,急趨宜城。


    身在馬上的賀鬆走了才不到半裏,整片林地便轟然震動,仿佛沸水翻騰。賀鬆轉回身看看,他是久曆戎機的老手了,一眼便知,林中各部潛伏了一夜、半日,條件艱苦,難免疲憊,但主將一聲令下,各部如臂使指,絕無絲毫的滯澀,絕對是訓練有素的精兵。


    賀鬆瞥了兩眼,繼續策馬前行。


    他心裏有些遺憾,又有些興奮。


    遺憾的是,按照關平的計劃,這一戰的重心,便從編縣移動到了宜城。賀鬆就算打得再好,作用也無非是掩護關平所部的側翼。


    但興奮的是,關平離去之後,編縣和前來援救編縣的曹軍,就全都交給賀鬆來解決了。這是妥妥的開戰第一功,任誰也搶不走。


    恍惚間,賀鬆忍不住想起十年前,自己隨同小將軍雷脩在六安、灊山等地為淮南豪右聯盟斷後死戰的情形。當日將士們個個血染征袍,人人帶傷死戰,卻眼睜睜看著小將軍死在自己麵前,那情形,是何等的淒慘?


    如今交州、荊州舉十萬貔貅北上,將與曹軍展開驚天動地的大戰,自己領精兵數千為這一戰的先鋒,又是多麽得意!小將軍、老宗主,乃至灊山中千千萬萬被曹軍逼迫到背井離鄉的可憐百姓若能看見這情形,他們該有多麽快活!


    他揚起馬鞭在空中虛揮,鞭梢發出劈啪一聲脆響。他大聲道:“傳令下去,全軍列隊,不留餘力!一個時辰內,我要拿下編縣!”


    傳令兵立即策馬狂奔而去。


    亂世延續至今,存留下來的勢力,軍隊規模愈來愈龐大,戰役的所涉及的範圍更是廣闊。


    當年關東群雄討董的時候,麾下有萬眾,就足以謀取一州一地的霸權,進而成為主導一方局勢的強豪人物。此時在荊北兩軍對壘,各自都出動了數以萬計的人馬,卻隻是大戰之前最初的前哨戰。雙方主帥借此,或者稱量對方的實力,或者煽動對方的鬥誌,成或不成,都無損大軍元氣。


    而荊北的戰場,僅僅兩軍對峙的正麵,就涵蓋了襄陽、南鄉、南陽、江夏、南郡五個郡的廣大區域,兩軍在如此巨大的範圍內周旋應對,對將領的眼光、判斷、戰術選擇、指揮能力都提出了極高的要求。


    許多起於卒伍的將領習慣了數百上千人規模的猛衝猛打,但是,領千人之法,未必能用於萬人的戰場,更與數萬人規模大戰中的應對有天壤之別。


    雷遠很早就認識到了這一天,所以他在宜都,在交州,都專門設立學校,除了培訓基層軍官以外,更組織人手講授兵法,聚集將領們討論分析自古以來的戰例,講解戰例中各方進退攻守的要領、攻城野戰的選擇,及至在戰爭過程中天時地利後勤支撐的種種注意要素。


    在這個過程中,將領們的才能普遍得到了鍛煉和提升,同時,以全軍主帥身份、全程參與這些培訓的雷遠,也大致能了解將領的長處和短處,有助於他在日後大戰中的用人。


    比如郭竟、賀鬆這一類,在亂世初年即為漢軍中較有地位的骨幹。他們本就接受過完整的軍事訓練和教育,又經曆了亂世征戰的錘煉,在部屬規模越來越大以後,就隱約比同僚們勝出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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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競在江淮作戰時重傷,後來體格始終沒能完全恢複。他這幾年來主要負責指揮交州南方的攻伐,隱約成了雷遠以外另一個能獨當方麵的交州將帥。此番雷遠率軍北上,而以郭竟駐在蒼梧,調度後繼兵力。


    賀鬆則被選做了全軍先鋒,這既是極大的榮耀,也是極大的機會。


    此時他一聲令下,麾下各營全都驚動,自上而下的將士們紛紛道:“賀將軍動真格了!”


    “賀將軍說了,一個時辰,要取城池!”


    “將軍有令,全力攻城!”


    將士們交頭接耳,唧唧喳喳,最後匯成衝天呼號:“殺!殺!殺殺殺!”


    一刻之後,猛攻全力發動,主攻的方向,依舊是前次登城後,推翻木柵的那一處。


    賀鬆本人親自策馬直抵城下二百步,不避矢石,直接指揮調度。營中籌備的雲梯等物盡數取出使用,而他麾下行軍司馬兩人,營司馬四人,曲長十一人各領本部,全數參與其中,輪番殺上。


    兩軍廝殺到此時,也無需什麽試探了,直接就進入了最激烈的鏖戰。


    不到一刻,賀鬆所部便連續三次突上牆頭,可惜都沒能立住腳,又被曹軍趕了下來,反而使曲長趙翊、張謙戰死,營司馬呂幼重傷,曹軍在城頭直接斬下俘虜的首級,將之拋擲城下,以作震懾。


    城下諸軍望之,咆哮如雷,殺氣更盛。


    而賀鬆麵色如鐵,直接指派該部資深的都伯繼任,繼續輪番衝城,不停不歇。


    城上城下,兩軍舍死忘生,血光如瀑,殺聲震天,斷臂殘肢,如雨紛飛。


    焦觸本人也在城頭直接指揮。因為編縣的西、北有山,南麵有河道水網,故而惟有東麵適合大軍鋪開,他放在東麵城頭的兵力也最強。奈何賀鬆攻得實在太猛,交州士卒中的甲士比例又特別高。


    甲士們悍不畏死,如浪潮般絲毫不退,迫得焦觸的扈從都幾次投入廝殺,所以他先後調度了好幾支預備隊來此,還把另幾段城牆的兵力也調了許多過來。


    又戰了一刻,編縣城南驟然大亂。


    原來賀鬆用了個聲東擊西的法子,城東鏖戰到最激烈時,城南的兩個曲乘機突襲。他們將數十把雲梯集中使用,一口氣送了上百人登城。


    為首的一批人,還並非交州軍的甲士,而是曲長黃小石下屬的蠻兵們。這些蠻兵雖然硬碰硬的廝殺不如漢家精銳,但他們慣於攀援,在莽林群山中往來,便如猿猴一般。此時猱身縱躍,快如閃電,漢家將士上去一人的時間,他們能上去三五人不止。


    就在眾將士的注視下,有人從雲梯上縱身躍起,單臂抓握城頭堞雉,翻身而上。還沒站穩,身邊四五名守卒一擁而上,刀槍齊舉,但這登城勇士一手持劍,一手持斧亂砍亂殺,將敵軍的刀槍劈斷了不少,擋者披靡。


    有個曹軍軍官領著一批部下,皆舉長槍,在城牆上方結陣橫推。瞬間殺死數名登城將士,那勇士覷得清楚,暴喝一聲,將手斧投擲過去。


    那手斧如一輪銀光滴溜溜飛過數丈,狠狠劈入曹軍軍官的兜鍪上,頓時將兜鍪砍成兩段,腦漿迸飛。


    被曹軍軍官聚合起的長槍手們發一聲喊,狂奔而逃。


    戰場上的氣勢,一方稍有低靡,另一方立刻十倍百倍地增長。當下後繼的蠻兵不斷湧上,不禁控製了整片牆頭,還能夠兩側擴張。


    城下眾將士暴雷也似地叫好,而攻打東城牆的各部眼看南城得手,攻得愈發猛烈了。


    賀鬆滿意地點了點頭,問身邊的行軍司馬王佐:“這人是誰?”


    王佐諳熟軍中事務,立即回到:“這是羅阿憚寧。他是廉水部酋長之子,素有勇名!”


    這幾年裏,被納入交州軍本部的蠻夷精銳數量很多,但大體的來路,還是以幾個與軍府親善的部落為主,比如徵氏部落,還有與徵氏互為友盟的小部落。賀鬆頓時想起:


    “廉水部?不就是那批自稱為縛婁國後裔的蠻人?酋長之子,不去雷將軍身邊為扈從,卻來我這裏從軍?”


    “聽說他看中了合浦郡右賊曹掾史牛安的女兒,所以想從軍殺敵立功,給自己掙個漢家官職。”


    “哈哈……有趣!”賀鬆道:“傳我將令,記他第一功,賜鐵甲、賜繯首刀!”


    一名傳令兵縱馬直出,沿途高呼道:“將軍有令,甲字第六曲羅阿憚寧,記第一功!賜鐵甲!賜繯首刀!”


    用兵之法,無非是嚴刑厚賞,而邢賞都不能拖延,必要及時頒布,及時兌現。聽得酋長之子立功受賞,蠻兵們狂呼嚎叫,蜂擁向前。曹軍依托軍堡內部的箭樓引弓亂射,有人身上連中數矢,衝鋒的腳步卻絲毫不停,直到撞入曹軍隊列,才不見了人影。


    須臾間,東門、南門齊開。賀鬆麾下帶領騎兵的營司馬鄧淳高呼揮刀,帶領數百生力軍直接撞入城內。


    又過片刻,城中爆出驚天動地的歡呼:“殺了焦觸了!殺了焦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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