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與曹彰談話的副手,便是之前提醒曹彰,己方將士恐遭誘敵之人。


    曹彰奔至宜城與朱靈會麵時,此人並不在曹彰身側,顯然是後來趕到的人物。


    他的甲胄戎袍同於尋常士卒,雖然養護得用心,卻看得出有些陳舊,與簇擁在曹彰身邊的眾多錦袍甲士一比,灰撲撲的,很不起眼。


    他勒馬跟隨在曹彰身邊。曹彰隆準長眉,英武異常,哪怕一日裏被荊州軍往複調動,卻依然精神抖擻,鬥誌逼人。而這人兩鬢已有白發,滿臉風霜摧殘出的皺紋,帶著一股疲憊神色。即便是曹彰說話的時候,他也隻皺著眉頭,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不知在想些什麽。


    偏偏曹彰對他頗為客氣,哪怕適才語言中氣勢十足,其實仔細分辨,卻帶了幾分希望得到認可的意思。不像是對著下屬,倒像對著師長。


    過了好一會兒,這將軍才慢吞吞地道:“突然想到一事。”


    “國讓,請講。”


    “適才我們所見的腰引弩,當非敵軍唯一的倚仗。關坦之不會把自家底氣所在,輕易都亮給別人看。他從來就不是那樣的性格。”天氣很熱,這將軍說了一句,捋起袖子慢條斯理地擦擦鬢邊的汗,才繼續道:“子文所部,還是先緩一緩。讓我的部下們探一探情形。”


    曹彰臉色有點難看。


    他勒住馬,瞪著自家副將,瞧了半晌。


    對他說這話的,若非是眼前之人,曹彰定會認為說話之人有意搶功。眼前這將軍,當然並非搶功之人。可他這麽急匆匆地趕來支援,仿佛信不過曹彰的用兵,本身就讓曹彰有些不快。


    此人乃是原任丞相府軍謀掾的田豫田國讓。當年曹彰征伐烏桓時,田豫作為曹彰的謀主同行。再田豫的謀劃下,曹彰所部因地形、結車陣、多持弓弩、布設疑兵,遂大破胡族。曹彰得到魏王的重視,便源於這一戰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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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田豫坐鎮代郡,震懾鮮卑、烏桓,去年初又被急調為南陽太守,參與過曹劉兩軍的多次戰鬥。


    田豫是曾經追隨過公孫瓚和劉備的宿將,身在北疆多年,軍功治績都很卓著。他又招攬雜胡騎兵數千為本部,隱然是魏王麾下官位不高、卻實力很強的獨特下屬。


    當魏王身至南陽以後,曹彰率部進駐新野,而田豫則再度出任曹彰的副將。昨晚曹彰率領鐵騎一萬,星夜南下,而田豫今早得到消息以後,連忙帶了麾下雜胡騎兵趕來增援。就在曹彰所部回返宜城的時候,兩軍匯合。


    田豫曾在劉備麾下效力多年,與劉備部下關張等人都很熟稔。他說關平不是那樣的性格,曹彰信得過。他建議讓鐵騎行進稍緩,曹彰也不得不認真考慮。


    田豫的神色十分坦然,在曹彰瞪視下也不見絲毫的拘束。他揚起馬鞭,指了指周圍的騎兵們,說話的語氣依舊和緩:“子文,虎豹騎乃大軍之柱石,更是大王震懾天下的憑依,不可輕用,不可虛擲。”


    曹彰默不作聲。


    片刻後他道:“便依國讓……讓雜胡騎兵們先行,試一試他們的虛實。”


    策馬立於曹彰另一側的將士,連忙從腰間取出號角,鼓足力氣吹響。號角悠揚,起伏回蕩。原本如十餘條巨蟒般,分頭深入的鐵騎大隊,隨之一停。


    而田豫低聲向傳令兵吩咐了幾句,原本遠在後方的另一支隊伍,開始向前。


    虎豹騎的將校們,都是從各部簡拔出的勇猛善戰之將,配給的下屬軍官,也盡皆精銳。多年以來,他們拿的是最好的軍械、用的是最好的糧餉、打的是最強悍的敵人,無論何時都有進無退,絕沒有避戰怯戰的時候,真可謂輕生好死、驕兵悍將。


    之前許泰所部兩百餘騎折損,此時各部俱都嗷嗷叫喚,唯恐不能為同伴複仇。正在鼓勇向前之時,各部忽然被勒停,催兵突進的將校們難免有些不滿。


    就在曹彰所在位置的正前方,一名營司馬疾馳趕回將旗下,詢問原因。


    曹彰看看田豫。


    田豫依舊語氣和緩,將自家的判斷說了。


    那營司馬不以為然,笑道:“前部將士們距離赤山隻剩下四五裏路了,鐵騎奔行通過,眨眼間事。敵軍要有什麽圖謀,早就拿出來用了,還用等到現在?哈哈,田太守,你未免多慮。”


    田豫依舊是一副疲倦樣子:“王司馬,就算是我多慮。讓雜胡們衝一衝,又有何妨呢?若雜胡騎兵果然能直抵赤山腳下,與關坦之的決戰,還是得依靠虎豹騎的諸位,對麽?”


    “嘿嘿,雜胡不知兵法,不服管束,萬一他們到了赤山腳下,卻擅自行動,豈不是亂了我軍的安排?”


    田豫歎了口氣,從腰間抽出連鞘短刀:“這樣吧,王司馬,你持此短刀,與我部一同前進。待到赤山周邊,你覺得我部雜胡需要止步,便持此短刀發令,但有不遵命者,當場即可誅殺……怎麽樣?”


    田豫這麽說,便是把自己二千石領兵大員的權柄拱手奉上,話說得很重了。而那王司馬倒也大膽,接過田豫手中的短刀,催馬就走。


    曹彰眯著眼,看著這場景,直到那王司馬走得遠了,他才沉聲道:“王雄素來剛勇,國讓莫要見怪。”


    田豫微微頷首。


    他雖然久在邊疆,但見事非常明白。這位王雄王司馬,乃是雍州安定郡人,是得到五官中郎將曹丕舉薦,才投入虎豹騎的。他這性子與其說是剛勇,不如說是桀驁,而且,也不是衝著田豫來的。


    不提曹彰、田豫兩人稍許駐足。王雄催馬折返前隊,不久便看到雜胡騎隊們從後方匆匆趕來。


    曹軍的序列裏,胡人本來甚多。比如騎兵隊伍裏就有很多烏桓人和匈奴人,還有整建製都由烏桓人組成的騎兵營,號曰天下名騎。


    隻是,烏桓人和匈奴人大體都漢化的厲害,無論衣著、言語,若不仔細分辨,看不出與漢人有什麽大的差異。


    而這些代北雜胡則不然,因為怕熱,他們個個都打著赤膊,裸著胳臂和腿,很多人還幹脆絞短了頭發,渾身散發著古怪的臭氣。他們手持的武器也各種各樣,有鐵質的,也有一些明顯是青銅的,還有人幹脆拿著削尖的棍棒。


    這樣一群人驅馳坐騎,奔騰而來,感覺人和馬也沒啥區別,都是牲畜一類。


    王雄遂領著部下們稍稍避讓一邊,待這一隊雜胡騎士狂呼亂喊著往前頭去了,才催馬跟上。


    前方赤山不遠。


    再行了兩裏,道路稍稍寬闊,地麵也變得堅硬些了。王雄抬手遮擋陽光,往左右眺望,隱約可見與己方並行的兩路人馬,同樣也是由雜胡為先驅。


    “此等蠻夷,誠如禽獸、犬馬,倒確實適合用來探路。”王雄冷笑了兩聲。


    話音未落,忽有鳴鏑在空中銳響。


    一支火箭不知從何處飛來,插在王雄的腳邊。


    隨即有更多的火箭飛落,大部分落在雜胡騎兵的隊列裏,小部分掃過王雄等人。


    箭矢上也不知綁了什麽東西,燃燒時發出刺鼻的氣味。頓時讓將士們痛苦地咳嗽起來,有人被煙氣熏了眼睛,滿臉都是眼淚和鼻涕。


    急速前進的騎隊一片混亂,將士們要麽掩著自己的嘴巴和鼻子,要麽忙著控製不安的戰馬。馬匹是非常敏感的動物,這樣的煙氣對它們來說,完全是沒法忍受的。


    好在火箭的數量並不多,大約百十來支,射過就停。


    王雄厲聲叱喝著,竭力讓本部將士們恢複鎮定。又派人撿拾那些火箭,趕緊扔到道路旁的水塘裏去。


    與此同時,他看見距離雜胡騎兵不遠處的深草間,有大隊步兵忽然出現。


    前排是斜舉盾牌的刀盾手,他們連成一片,盾牌的間隙裏麵露出利刃的寒光。刀盾手後麵有更多的人,他們從深草間出現,踏過淤泥和青苔,越過層層的煙霧。他們的隊列隨著地形蜿蜒伸展,並不筆直,卻秩序井然,宛如一體。


    當雜胡騎兵還在混亂的時候,這些步卒們已經迫近到了百步以內,前排刀盾手將盾牌底部壓入地麵,隨即後排有許多軍官整齊而密集地發出號令。


    伴隨著號令,便有金屬撞擊和弓弦忽然放鬆的聲音。


    這聲音,似乎有點熟悉?


    王雄猛然想起了。他在關中追隨五官中郎將,與劉備軍作戰的時候,曾經聽到過這種聲音的!


    他全力勒馬,向部屬們狂吼道:“快撤!”


    在敵軍步卒陣列的上方,忽然騰起了密集的箭矢。箭矢劃過弧線,向雜胡騎兵的位置覆蓋下去。前一批箭矢還沒落地,後一批箭矢已經跟上,而第三批箭矢也已經騰空飛起!


    在王雄眼中,一批又一批箭矢之間簡直沒有停歇,箭矢和箭矢幾乎首尾相連,在空中架起了一座黑茫茫的橋。當箭矢全部落地的時候,雜胡騎兵的隊列中,大量的鮮血飆射而出,將整片的空氣都染成了紅色。


    雜胡們的死傷瞬間就超過半數。但他們倒也悍勇異常,即便這種時候,仍能催馬反擊,頓時前方殺聲震天。


    就在王雄身後裏許,曹彰和田豫登上高坡,探看戰況。


    此時此刻,在廣闊的整個正麵上,到處紛紛亂亂,殺作一團。


    十餘路齊頭並進的隊列,至少有大半遭到了伏擊。荊州軍的弓弩數量之多、弩矢威力之強、以弓弩克敵的戰術運用之純熟,在這時候展現的淋漓盡致,簡直可畏可怖。眨眼功夫,曹軍前方的雜胡騎兵們已經死傷殆盡,而後方的有些虎豹騎將士收不住腳,還轟然亂撞上去。


    於是,到處都是淒厲馬嘶、慘烈人喊、箭矢破空銳響、刀槍碰撞錚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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