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純一死,馬岱輕而易舉地擊垮了他的本部。然後這又導致各處據守的曹軍鬥誌崩潰,陸續開始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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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岱所部的甲士們追亡逐北,從背後殺死了一個個曹軍,像揮砍田間草垛那樣將他們砍翻,使他們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堆疊在地。


    戰鬥很快就結束了。


    駐守排山營寨的曹軍猝不及防,將士們連披甲的時間都沒有,幾乎沒能有效抵抗。自馬岱以下的二百人自淩晨出發,行軍一日後,再冒著暴雨登山奔走,連續作戰,也已經疲憊之極。


    有些將士精神一鬆,便在寨子裏某個屋簷下睡過去了,但馬上又被叫醒去控製俘虜,重整各處哨卡的戒備。還有十餘人專門被抽出來,擇了一處幹燥大屋,立即保養弓矢、手弩等武器。


    過去數年間,荊交兩州軍隊的弓弩、甲胄等精良裝備配備比例越來越高,但兩地又都是潮濕多雨的環境。無論製弓弩所用的漆、膠,乃至竹、角所製弓胎,又如甲胄所用的精鐵、牛皮,編結甲葉所用的繩索,都很容易損壞。


    此前交州軍連年攻伐象林郡周邊須同、申齒、塗蠻等部落,常常要頂著滂沱大雨作戰。又因為蠻夷慣常驅使大象,非得用強弓硬弩才能對抗。


    哪怕每個營裏專設了維護武器甲胄的人手,這方麵的損耗依舊十分驚人。這是篳路藍縷時必須的損耗,與此同時,人員、馬匹、物資的損失也同樣居高不下,但交州軍府又不能不咬著牙堅持。


    這樣數載下來,迫使雷遠不斷擴張蒼梧郡的工坊來滿足需求。


    幸運的是,依托州郡和軍府的精心經營,交州各地的糧食產量不斷提升,糧價穩步下降,於是無論地方豪族還是軍隊出身的地主,都需要在田畝以外獲得其它收益來源。這時候軍府與他們合作,建立起更多的工坊。


    這些工坊並不直接製造武器裝備,而承擔了各種農具和織物、木器和手工製品的生產。由此,官營的作場得以騰出手來,不斷提升武器裝備的產量。


    由此,交州軍得以像今天這樣,不僅冒著大雨行軍作戰,還毫無顧忌地在雨中動用珍貴的弓弩。


    待到戰後,交州軍也自有一批人手,按照維護保養武器的規程去收尾。而如果武器真的損壞不堪使用,那換新的便是,也沒啥特別為難。


    但交州軍此番行動,放在曹軍看來簡直匪夷所思。


    如杜純這等經驗豐富的將領竟會疏於防備敵軍藉著雨勢偷襲,並不是將領無能。皆因對曹軍將領來說,雨中作戰不僅是個戰術問題,更是個沉重的經濟問題。他們自己不可能輕易承擔損耗,推己及人,也就對敵軍的動向殊少關注。


    馬岱能以不到二百人的兵力襲取千餘人駐守的山中城寨,固然緣於他本人的膽大心細,也要感謝曹軍對荊州軍、交州軍缺乏了解。


    這種局麵當然不會長久,但曹軍的眼前虧是吃定了。


    馬岱將人手分派已畢,便往杜純所在的中軍大屋休息。


    屋角火盆裏,木炭快燒完了。微弱的火焰被室外灌進的冷風壓著,仿佛隨時要熄滅。馬岱靠近火盆坐下,身後的親兵開始替他卸甲。


    適才的戰鬥中,他受了兩處傷,右臂的一處刀傷倒還罷了,左脅被敵人用短矛刺了一下。虧他躲閃得快,矛尖擦著身體掠過,帶出一道極長的傷口,隻是,將幾片甲葉壓進了皮肉深處,有些麻煩。


    卸甲時親兵稍稍用力,甲葉被猛拔出來,頓時鮮血橫流。


    親兵們慌忙去喚醫官來,還有人往火盆裏加了木炭,用頭盔裝了雨水燒煮。


    馬岱任憑部屬們忙亂,隻倚靠著柱子閉目養神。


    這幾日他心緒很亂,在外人麵前雖不表現,其實好幾個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以至於戰陣上也比平日容易疲憊。明明將士們的動作粗手粗腳,不時發出沉重的碰撞聲,他卻很快就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猛地醒來,發現自己的傷口已經包紮妥當了,身上有股藥膏的氣味,而肚子上多了條氈毯。


    再看屋子裏頭,顯然被仔細整理過了。火盆邊上,另外坐著一人。


    馬岱揉了揉臉,定神看去,原來是雷遠到了。


    雷遠沒注意到馬岱醒來,他正全神貫注地把右臂探到火盆上,借著熱量烘烤傷處。因為近年來堅持鍛煉,日常也注意保養,他的手臂舊傷幾乎不影響日常生活了,隻是每到陰雨時依舊酸痛異常。


    痛的年頭多了,反而就成了習慣,好像疼痛本身成了身體的一部分,成了某種熟悉而親切的東西。


    便如此刻,雷遠緩緩舒張手臂,每個動作都會導致灰白色的皮膚下一波抽搐似的痛感,這種痛感甚至會綿延到頭腦,像是從手臂到腦顱的某根神經在被用力拉扯著。但隻要堅決地繼續做動作,其實並無妨礙。


    亂世中的人都是這樣,隻要習慣了承受痛苦,單純想要過日子、活下去,總有辦法的。


    “聽說,你是荊州舊人,劉景升的部屬?”


    “是。”跪伏在大屋門口處的董良恭敬地道:“建安十三年的時候,我是南郡太守、鎮南將軍軍師蔡德珪的部下,曾隨荊州水軍,浮江至赤壁。後來曹公戰敗,退回荊襄,我隨軍回返襄陽歸屬襄陽太守呂常。再後來,呂常戰死,我又歸到樂進將軍麾下,近來則受驍騎將軍曹彰的調遣。屈指算來,從軍快十八年了。”


    “你的家眷呢?既然做到營司馬,想來有些產業、身份,當已成家了。”


    董良的額頭上冒出幾滴汗水,艱難地道:“不瞞將軍,我家族人早就在戰亂中死亡殆盡。後在襄陽軍戶中娶了一妻一妾,現有一子、二女。”


    雷遠頷首,過了會兒道:“曹氏慣取將士家人為質任,到營司馬以上,家人應當都聚居一處,不與尋常軍戶相同。你降伏我軍,不怕家人受牽連麽?”


    “如何不怕。隻是……”董良咬了咬牙:“荊州、交州聯軍而來,大戰迫在眉睫,不知道多少將士要身死不知下落。不過得一年半載,襄陽城裏哪會知道我的消息?何況到那時候,若將軍率軍攻取了襄陽,說不定我還有與妻子重逢的機會。”


    “哈哈……”雷遠再問:“若我軍敗了呢?”


    “我曾聽說,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若將軍敗績,如我這等降人大概是要死在戰場的,那會有連著兩次的好運氣呢?”


    “那也未必。”


    “我不明白將軍的意思。”


    “足下是個聰明人,說不定到那時覷個機會逃歸曹軍,還能賣些我軍的情報,換幾分功績。”


    董良臉色慘白:“雷將軍!”


    雷遠輕鬆地笑道:“不必驚慌,這都是人之常情,並沒有值得苛責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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