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赤壁戰後,曹氏據荊北與荊南的敵人對抗,已經有十年了。


    十年間幾乎不間斷的邊境戰爭,使得原本形同一體的江陵、襄陽兩地如有天塹。加之曹劉兩方為了鼓舞士氣,各自都對敵人的狀況做了不少誇張描述,比如在曹軍將領口中,關羽、雷遠等漢中王麾下將領,都被描述成了極凶殘的殺人魔王;而此前一些被俘虜的曹軍將士,不僅都被殺了,而且骨頭還被拿來鋪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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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建安六年到建安十三年,漢中王駐在襄陽以北的新野,極得荊州人心。故而平日裏聽到將軍們說這些,將士們並不太相信。


    架不住此刻身為囚俘,生死皆操於他人之手,而敵軍將士們對待他們的態度又很不客氣,於是一群人的緊張情緒彼此傳染,大家眼神交換,越來越害怕。


    有個身軀壯碩的中年士卒蹲在地上,悶聲道:“他們會怎麽處置我們?會殺了我們嗎?”


    “總會殺一批,其他人多半是苦役。”另一人道:“我聽說,此前我軍將士被荊州軍抓住了,就全部發配到荊南或交州去挖礦、修路,做到死為止。”


    “荊南?交州?挖礦?修路?”


    “是啊。你沒見此番殺進寨裏的,都是交州軍?你沒聽說,那交州大將雷遠,親自打上寨子裏來了?那雷遠乃是淮南的賊寇出身,最是凶惡不過。他在交州設有許多礦場,要麽用漢家的俘虜,要麽用青麵獠牙的蠻夷,辛苦勞作日夜不休。哪怕是再精壯的漢子,也熬不過一兩年!”


    “那……還不如死了的好。”


    “想死還不簡單。便如咱們抓住敵人俘虜,那不得十人抽一,或五人抽一,殺一批以作震懾?若抽到我,你便替我去砍頭,如何?”


    “這……容我再想想。”


    有個年輕的士卒忽然哭起來:“嗚嗚,我家中那婆娘剛懷孕,這下就要被許給別人了!”


    身邊一個佝僂老卒冷笑:“那也未必,或許上頭的將軍追究我們敗戰之責,將妻子家人都拷問連坐,最後一個個都砍頭。”


    聽這幾句對答,四周的俘虜一個個都悲從中來,想起各自的家人。


    士家的男子終身當兵,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平時屯田,戰時打仗,年複一年,不得稍稍喘息,日子並不好過。可不管怎麽樣,那畢竟是溫暖的家。想起在這世道維持一個家庭何其艱難,想到自己被俘後家人要麵對的慘狀,不少人的眼角都濕潤了。


    這時忽然又有人怒喝:“死就死,活就活。打仗輸了任憑發落,有什麽好抱怨的?”


    說話的是個孔武有力的虯髯壯漢,臉上有道血淋淋的傷疤,看起來很是可怖。


    眾人認得,他是杜純的親衛,不知道什麽出身,早些年跟了杜純的姓氏,喚作杜武。此人頗具幾分身手,素日裏在軍中有些威望,眾人也都怕他。


    可這時候,大家都是階下囚,誰怕誰來?當時便有人悲聲反駁:“杜武你跟著校尉,好日子過過,酒肉女人也享用過,死了也沒啥。我們這輩子辛苦,卻為得啥來?就隻剩下家中妻子兒女掛念,說兩聲不行嗎?”


    杜武見眾人一副頹唐樣子,怒道:“抱怨又有什麽用?真要掛念家人,還不如找個機會逃跑……山上山下的路這副鬼樣子,我們趁人不備逃跑,難道還怕人來抓麽?東麵那片坡地雖然陡峭,卻有林木可供攀援,我們……”


    有數人眼神一亮,連忙弓著腰,小心翼翼地靠攏過來,低聲問道:“我們怎樣?”


    隨即有人不屑:“說得倒是輕巧,你看看四周圍著我們的交州軍,看看他們手裏的弓和弩!我們一跑,他們的箭矢就落下來。到不了林子裏,我們頓時就死了!”


    說話的這個,是之前與馬岱所部正麵廝殺過的一個什長,一開口就講到關鍵。


    眼下這麽多人擠成一團,四麵都有弓弩手,任誰想有動作,箭雨立刻兜頭蓋臉下來,都無需瞄準的。這時候想要逃跑,隻是送死罷了。


    還有人想要搭話,附近一名交州軍將士厲喝道:“都住嘴!再有亂說亂動的,立即殺頭!”


    杜武嘿了一聲,垂首下來。周圍許多人跟著他一起垂首。


    又過了會兒,交州軍陸陸續續數百人登上寨子。夥頭兵忙著起灶燒煮食物,有軍官大聲喊道:“快點快點,多準備些!大軍馬上就要到了!”


    寨子裏有不少存糧,這時候交州軍燒煮的便是那些。


    一縷縷的食物香氣撲進曹軍俘虜的鼻子裏,讓他們愈發難耐了。


    此時忽然又有個將校,帶著一個曹軍軍官模樣的人走來。


    有人正抬頭看見,驚訝地低呼了一聲。


    接著好些人一起低呼,這人大家都熟悉的,分明是營司馬董良。


    “這狗賊!”有人咬牙切齒地罵道:“他什麽時候投了劉備?”


    原來夜間冒雨鏖戰時,沿途守把山道的曹軍士卒死得盡絕,竟沒人知道董良全程帶路。這時候見他出麵,隻道他是方才投靠敵人的。


    董良麵無表情地走到俘虜們的身邊,大聲道:“交州大軍隨時抵達,我要兩百個人,協助修建營房;再要一百個人,負責挖掘排水溝渠;還要一百個人,協助清理山道上的碎石、斷木。凡是出來幹活的,便有飯吃!”


    他喊了三遍。


    第一遍的時候,俘虜們還在猶豫,到第二遍,許多人都躁動起來。喊第三遍的時候,有人忙不迭跳起應道:“我!我願修建營房!我有力氣!”


    當下俘虜們鬧成一團。


    看守他們的交州士卒連聲喝罵,揮動槍矛打翻了數人,才重新恢複秩序。


    隨即董良便陪著那交州將校,一批批地把俘虜們挑選出來。前兩批人走了,最後一百人是負責清理山道的。


    那交州將校大大咧咧地道:“這一百人要往下頭山道去,我們可沒法時刻緊盯著……老董,你得挑些老實的,親自帶著,莫要把奸滑之徒混在裏頭!


    董良連聲道:“那是自然。將軍放心,我親自挑選人手。”


    隨即他邁入俘虜隊中,一個個地挑選,卻將杜武和適才簇擁在杜武身邊的幾人都挑了出來。


    杜武狐疑地看看董良,隻見董良向他使了個眼色,旋即垂首不語。


    一行人在交州軍看管下,默默地沿著山道往下方走。


    排山的地勢,大致是個從西北到東南的狹長弧形,弧形兩側都有莽林。城寨的位置,在弧形中部的山腰處。一行人順著蜿蜒的山道,趟著泥水往下走,打了幾個彎折,便距離東南角第一個哨卡不遠。


    第一第二座哨卡之間,有座巨岩阻礙視線,前頭引路的交州軍士卒繞過去了,而後頭看守的數人落得稍遠些。


    董良與杜武並肩走著,低聲道:“左將軍雷遠親自率軍來了,他的部下有三萬人。因為山下潮濕難以駐紮,今明兩日,他們陸續都會往高地遷移,駐在排山附近。”


    杜武猛地扭頭,看看董良,隻見他麵無表情。


    這廝一方麵投靠了交州人,一方麵又把交州軍情透露給我,要讓我回報軍情麽?這是要兩頭通吃啊,真夠奸滑的。


    杜武心中咒罵了幾句。


    這時候隊伍繼續往前,在道路彎折處,有個陡坡。往日裏坡上碎石嶙峋,斷難行人,但這時候因為昨夜泥水漫溢的緣故,碎石被厚厚一層砂土泥漿覆蓋了。而陡坡下方,就是茂密林地。


    杜武猛然下定了決心,他用力一拉幾名同伴,大吼著道:“跟我來!”


    隨即便縱身躍上陡坡,向下狂奔。


    坡上的泥漿太滑了,奔了沒兩步,他就栽倒在地,翻翻滾滾地向下滑去。沿途也不知道磕碰了哪裏,渾身都在劇痛,耳邊又聽見有箭矢颼颼地飛過,劈劈啪啪地射在他身旁。


    也不知滑了多久,他的身體碾過一叢荊棘,又撞上一棵大樹,這才停下。


    杜武隻覺得自己肋骨痛的像要斷裂,張嘴吐了口血沫。他回身眺望,卻見自家同伴一個都沒有跟上,想是在半路被射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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