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遠直屬部下諸將,都是久經沙場曆練出的武人,各有所長。


    郭竟性格沉穩周密,雖然漸少親臨前敵,卻有指揮若定的大將之風;賀鬆剛毅勇猛,作戰風格更是硬朗之極,敢於舍死而當敵之鋒;丁奉看起來總是一副輕率樣子,但在關鍵時刻,卻能審時度勢,並不徒仗匹夫之勇;任暉則是正經的漢軍宿將出身,用兵穩健,殊少破綻。


    而鄧範則與雷遠有些相似,兩人都在戰略上寧願保守,但戰術上激進異常;同屬於對己方將士的能力、對自己的判斷信心超群的類型。


    或許雷遠並沒有清晰體會,但他對鄧範的信任,仿佛是對自身信任的延展。而這種信任的基礎,則是他堅信自己多年來積累訓練出的精銳將士,足以支撐種種大膽的軍事計劃。


    當下三人計議已定,立時整頓兵力,預備出發。


    他們的四千兵馬本來就是少攜沉重裝備的輕兵,否則也沒法在雨後的泥水中跋涉半日。這時候為了便於後繼行軍奔走,各部再一次拋棄不必要的輜重,隻攜三日糧食和必須的食水。


    三日之糧,是交州軍日常行軍作戰時,步卒自帶糧食的數量。通常來說,交州軍將士每人攜一條幹糧袋,一條水袋,分別挎在腰間左右。


    每個人的幹糧袋都是自家專用的,大些小些隨意。袋子裏按照各人喜好,裝的是炒米或者炒麵。食用的時候加水煮成粥糜入口,緊急時也可以用手掬了直接吞咽。水袋則是統一規格,行軍時經過幹淨水源,軍官會派人收集水袋,奔去汲水,取回來後依舊人手一個,不必挑揀。


    除了幹糧袋和水袋,各人平日裏還需背負武器、備用武器、皮甲或鐵甲、衣物、被褥他、雜物乃至拆開的營帳配件、軍旗金鼓等。平均下來,一名將士負重六十餘漢斤甚至更多。


    交州的郡兵對負重行軍有專門的嚴格訓練,皆因諸軍常常要背負這等重量,連續翻山越嶺行軍數十上百裏。非此,不足以犁庭掃穴,對叛逆的地方勢力予以毀滅性的打擊。


    經曆了交州西南部那種濕熱多雨的氣候,荊襄的雨季雖然也惱人,卻遠沒有到無法承受的地步。將士們踏著泥水行軍半日,體力也尚未盡竭。


    這時候聽到輕裝命令,他們頓時把把衣物、被褥、雜物盡數拋棄在地,有許多人激動地擦拭刀劍,虛引弓弩,躍躍欲試地道:“要打大仗了!”


    何以將士們如此好戰?


    皆因過去多年來,打仗就有實打實的功勞;有了功勞,就有錢財、田地、官身的賞賜,就能為自己乃至家人後代掙來前途。


    自光武以後,世間的察舉科目、做官晉升的渠道盡數掌握在世家大族之手,祖上出過官的,後世才有機會當官;祖上是平民百姓的,你再怎麽竭盡全力習文練武……當然,有這個條件的,就不是尋常百姓了……也沒機會改變命運。


    哪怕亂世如此殘酷,將種種道德、法律、社會秩序一遍遍地蕩滌,這一重壓在普通百姓身上的枷鎖也沒有半點放鬆,反而越勒越緊。


    直到漢中王政權中,由雷遠在宜都嚐試,由關羽在荊州推廣,及至荊、交、益、江四州逐步恢複軍功爵製,拿出實打實的經濟、政治利益給有功將士。於是無數軍隊中的智勇之士便有了改變命運的可能,有了蔭庇家族未來的希望。


    尤其是交州軍,由於數年來對周邊蠻夷征戰不斷,將士們普遍獲得了好處。而一旦獲得了好處,人們又難免和同袍之間有所比較。比較的結果,便是人人鹹欲立功,渴望征戰。


    鄧範和任暉商議過後,又派遣心腹部下,在行軍途中鼓動宣傳。


    戰前宣傳工作,也是交州軍中行軍司馬負責的重要任務之一。長史馬忠會同部屬早就設定過諸多題材、話術,專門用在各種環境。


    比如,若敵強我弱,則要渲染戰後的獎賞之豐厚,以堅定戰鬥決心;若敵弱我強,則要激起將士們的競爭意識,促使他們奮勇向前不落人後。


    數千人鼓舞鬥誌,趟過泥水泛濫的窪地和濕滑土崗,快速前進,傍晚時趕到了瀴水上遊的一處堰堤。


    此地喚作拒柳堰,是新野縣境內的召父渠的配套工程,用於抬升瀴水水位,調解召父渠的流量。前漢時召信臣在此修渠作堤,灌田萬頃,南陽能為天下第一大郡,這些水利設施功莫大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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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些人工堰堤恰好扼守各處水道,在堰堤上又是良好的道路、橋梁架設之所。此番曹軍南下以來,在各處堰堤都布設了武人駐紮,似乎也是看中了其軍事價值。


    拒柳堰上便駐有曹軍一部,額外還有一座民伕營地,位於地勢較低處。


    鄧範帶著本部少量精銳,藉著一道土崗迫近至民伕營地,發一聲喊,衝進去橫衝直撞,又以茅草縱火。民伕們猝不及防,當場大亂,自相踐踏而走。好些營帳、竹棚、草棚被點燃了,火勢雖不甚大,卻冒起濃濃的黑煙。


    堰堤上的曹軍軍校發現下方營地混亂,連忙自高處探看。


    鄧範和部下們在泥水中跋涉一日,個個都像是泥猴子一般,看不出甲胄旗號,故而曹軍初時以為是民伕們營嘯暴動。


    待到派了幾名執法軍校下來彈壓不住,守將這才發覺不好,連忙點起精兵數百,狂奔下堤。


    這守將也算謹慎的,帶出來的將士們武備甲胄俱全。他自己則身披鱗甲,手持大刀,威風凜凜。


    距離民伕營地數百步處,由堰堤下來的道路兩旁,密密麻麻的長滿了一人多高的茅草,素日裏都是鳥獸盤踞之所。此時天色昏暗,放眼看去隻見黑乎乎的一片。


    然而黑乎乎的背景中,仿佛又有什麽東西偶爾閃爍光芒。


    那曹軍守將覺得哪裏不對,連忙高舉右臂向全軍示意止步。


    他不舉手還好,手臂一舉,登時成了伏兵的目標。


    忽然間,他的右肩好似挨了重重一拳,整個人都被帶著往後摔倒,仰天砸在地麵。他怒罵了兩聲,才感覺到劇烈的疼痛從肩膀傳來,垂首一看,隻見那處的甲胄被射了個透穿,有一杆長大的重型箭矢直貫入甲胄的缺口,箭頭從身體後方刺出,箭尾猶自微微震顫不止。


    曹軍守將大吼:“敵襲!快趴下避箭!


    就在他大吼的時候,如雨點般的箭矢漫天而來,覆蓋了道路前後。


    鄧範罵了一句,把手中的強弩扔給扈從。方才他仔仔細細地瞄準了很久,絕對是對準了那曹將的胸膛,結果卻偏到肩膀了。這一下此人趴在地上還能指揮,給之後的戰鬥平添了麻煩。


    他又想到,薑離這廝仗著資格老,一向說話沒啥顧忌。早先軍中比武,自己的箭術就被薑離嘲笑過,這一下敵在三十步內,結果瞄了半天卻未中的,怕是要落他話柄。


    鄧範連忙抽刀,大聲喝道:“跟我上!宰了他們!”


    一邊向前衝,他一邊繼續想:宰了那曹軍守將後,便取箭矢在他咽喉搠個洞眼,就當是自己一箭斃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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