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道路難行,倒也不是完全無法通行。隻是,土路上覆蓋一層泥漿以後,走得人越多,泥漿就被攪得越是稀爛,最後簡直成為連綿無際的、吞噬一切東西的無底深潭。


    少數人,尤其三五人縱騎而走,總能找到適合戰馬落腳的草甸或稍稍堅硬的高地。


    就在任暉和鄧範的視野中,那幾騎來得甚快,不過片刻,他們越來越接近了,已經看得清騎士們揚鞭奔走的姿態。


    任暉手按望樓闌幹,俯身下去低喊:“都準備好了嗎?磨蹭到什麽時候?動作要快!”


    隨著他的催促,好幾排身披曹軍戎服的將士從後頭狂奔過來,取代了原先在土垣上值守的將士。身披曹軍鎧甲的軍校一個個地看過,揪出了好幾個戎服上帶有明顯血跡和破損的,讓他們都避到稍遠些。


    還有幾名士卒搜出了曹軍用來傳訊的三角形小旗,攀上望樓頂部,替換任暉、鄧範兩人下來。


    任暉一邊攀著木梯往下,一邊對那幾名士卒道:“曹軍的旗語你們都記住了?確定不會錯?”


    為首的一名伍長道:“連夜問清記牢了,絕不會錯!”


    任暉看著部下的緊張神色,想了想,還是道:“你們幾個就裝瞌睡,不到必要時,還是別施展了。”


    那伍長如釋重負地連聲應是。


    任暉下得望樓,部屬們取了曹軍將校的戎服來,準備替他換上。


    一邊披掛,任暉歎氣道:“都怪薑離這廝壞事,否則還留個副將出麵,就好辦多了。”


    他說的,便是昨日薑離下令射死曹軍副將之事。此前曹軍主將已在戰陣斃命,任暉便吩咐道,若有可能,留一個夠分量的曹軍將校活命,拷問曹軍的動向。


    然而他沒料到,此前薑離與鄧範打賭箭術,鄧範吹噓說自己一箭射死了曹軍主將,而薑離不服。


    在那副將絕望揮刀,衝殺出外的時候,薑離便號令麾下弓弩手齊射。他這強弩都尉不是浪得虛名,部下個個射術精練,近兩百支箭矢倒有大半紮在副將身上,光是頭顱、胸口就中了數十箭,簡直就如蜂窩也似。


    結果戰後發現,原來拒柳堰的軍官就這正副兩人,全都死了。此刻,任暉想要裝作曹軍來蒙蔽信使,竟沒有一個降服的曹軍軍官能出麵。


    薑離是灊山舊人,真正的老資格武人,還是任暉妻弟辛平的至交好友。他順手宰了一個曹軍將校,任暉除了苦笑,都沒法多說什麽。


    任暉這麽一說,鄧範倒有些汗顏。


    薑離是個老兵油子,我鄧士則卻是深受左將軍、新寧侯信重的軍中後起之秀。我和薑離這廝打什麽賭?蠢麽?


    他連忙道:“任將軍,還,還是我去應,應付的好。”


    “你去?”任暉搖了搖頭:“此地曹軍守將名喚勞宣,是青州人。我也是青州人,可以裝作他的部曲將。你怎麽應付法?”


    “我在汝南時,曾有青州遷,遷來的屯田同伴,口音不是問題。此地周邊的形勢,我也更熟悉些,更像駐軍。再者,我有口吃之病,萬,萬一有什麽不妥,也好憑此稍稍拖延。”


    說著,鄧範又笑道:“我知任將軍膽,膽氣豪壯、樂在其中。可一軍主將,何必為,為這區區軍使勞動?”


    “你打算怎麽做?”


    鄧範湊近一步,低聲道來。


    “好。”


    土垣後諸事迅速安排停當,外間幾人沿著人工長堤策馬疾行,已經到了營寨北門。身上衣甲看得清楚,這數人應當出自曹軍鄴城中軍本部,地位非同尋常。


    最前麵一人當先勒馬,高聲喊道:“開門!快開門!我乃南陽軍使,有重要軍令,頒給你們勞將軍!”


    喊了兩人,隻聽營門後頭有人跑動。


    抬頭看營門邊上的望樓,幾名士卒背靠背坐著瞌睡,一副疲憊鬆散的樣子。


    這幾名軍使沿途通報軍情,辛苦了整整兩日,沿途頂風冒雨,一身泥水,也正在勞累暴躁的時候。見此情形,當即有一騎冷笑道:“身在戰場,還這麽一副散漫模樣,怪不得打不了仗,隻能坐守!看看他們營裏的旗幟,也都七歪八倒!”


    為首之人正待言語,營門大開。一名年輕軍校氣喘籲籲地趕到:“來,來,來了!各位上,上,上官,請來營裏,請隨,隨我來。”


    “你們勞將軍呢?”


    “將軍正在下頭民,民伕營裏……不瞞上官,昨夜民伕暴,暴,暴動,生出許多事端,我家將軍彈壓,壓了一夜,這才製住。方才我已令,令人去請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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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前魏王聲稱,要在南陽宛縣設受禪台,為此抽調了豫州數以萬計的軍屯、民屯農南下。南下之後,他們中隻有少量被安置在宛縣,很多人都被當作隨軍民伕,承擔巨量勞役,困苦異常。


    這些民伕本來就是半強迫地征發而來,不過是迫於曹軍威勢,不敢反抗。待到分散至荊襄一帶的諸多堰堤塘陂駐紮,看守的曹軍少些,但軍將的管理能力又有高下之分,故而嘩變反抗之事常有發生。


    因為這個緣故,年輕軍校如此說來,軍使並不懷疑。


    他縱身跳下馬,大步入內。


    年輕軍校略弓著腰,落後半步,探手虛引前路。


    這恭順姿態使軍使很滿意。他睨了年輕軍校一眼:“你是何人?”


    “我,我是勞將軍的部曲督,叫作範登。咳咳,我不曾見過上官,不知上官如何稱,稱,稱呼?”


    “我乃中領軍帳下兵曹掾史,韓高是也!”


    範登慌忙躬身施禮:“原來是,是,是韓君?當年的中護軍、萬歲亭侯元嗣公,是韓君的……”


    軍使昂然道:“元嗣公正是韓某族父!”


    範登滿臉敬意:“原來是,是,是名門韓氏族人!失敬!失敬!”


    他不顧地上泥濘,伏地行禮,起身後又一溜小跑,跟在韓高身側。


    一行人越過營門,往中軍帳去。


    由營門到中軍帳,要經過一段彎彎曲曲的道路。走著走著,韓高又問:“民伕暴動的規模如此厲害?有多少人參與了?三百?五百?他們還奪了刀劍武器?”


    “什,什麽?”


    韓高質問道:“難道那些民伕,竟攻進了營裏?”


    範登大吃一驚,慌亂擺手:“沒,沒,沒有!斷,斷,斷然沒有!”


    “嗯?”韓高止步凝視範登,見他身姿越擺越低,簡直要蜷縮起來了。


    這些年來,魏王不斷完善軍法,其條款日漸繁瑣嚴苛。對軍將作戰不利、或因失察造成兵士折損的,依律皆當重責。這範登越是竭力遮掩,越是證明民伕鬧出的亂子不小。


    韓高忽然往道路外側走去。


    沿道路警戒的甲士們臉色一變,見範登微微搖頭,這才站立不動。


    韓高站到一處營帳旁,拍了拍支撐營帳的硬木:“我看營中建築,好幾處都有刀劈箭射的痕跡,都是嶄新的!怎麽,貴軍將士日常訓練,都往自家營寨下手?你們究竟把民夫逼成了什麽樣子?鬧出這樣的暴動,這得死多少人?”


    範登弓著身子不敢抬頭,嘴裏嘟嘟囔囔地,不知道想說什麽。但因為口吃,說來說去,又講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韓高仔細聽了聽,才知他口口聲聲道,他們也是為了魏王的命令,不敢鬆懈。


    魏王正用得著這些民人,哪會縱容部將苛待殺戮?韓高冷笑一聲,就要叱責。他又想到,這部曲督適才對自家族父甚是敬仰,倒也不是不知好歹,於是稍放緩語氣:“你莫要怪我多事……可知道文烈將軍讓我傳來什麽命令?”


    範登垂首道:“不,不,不知,也不敢,敢問。”


    “文烈將軍特意遣人轉告各營,敵軍已經攻往鹿門山方向。要各營將士謹守堰堤塘陂,與隨軍的民伕首領勘查地形,待後繼魏王的命令一到,就要行事!”韓高沉聲道:“這些民伕日後都有用處,文烈將軍說了,務必好生看待!”


    範登連聲稱是,隨即又問:“卻不知,後,後繼魏王需要我們如,如何行事?”


    韓高待要再說幾句,突然覺得有點不對。


    中軍帳就在前頭,自家一路走來,時間不短。就算主將勞宣在後頭民伕營裏有事,這會兒也該趕到了,可他始終沒有出現。隻有一個部曲督與自己答話。


    區區一個裨將軍,哪來這麽大的派頭?


    而且他見過幾次勞宣,卻對這個部曲督毫無印象。


    再看沿著道路兩旁列隊的甲士,他們一個個都神情緊張。韓高本以為,他們是因為民伕暴亂而緊張。這會兒走了老長一段路,他越來越鮮明地感覺到,甲士們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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