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間,兩軍的戰鬥便進入了白熱化。


    曹軍要奪回鹿門山周邊的要地,就要突破排山這個咽喉之地,而想要兵抵排山,先得衝過過風埡。而交州軍要拿下鹿門山,威脅襄陽、樊城的腰膂之側,首先便要穩固控製排山,將曹軍阻絕在過風埡以北。


    而過風埡的戰事勝負,又取決於對土垣西段這個小缺口的爭奪。


    兩軍將士就在這塊兩三丈寬闊的狹小區域惡鬥。金屬與金屬碰撞粉碎;肢體與肢體在地麵進退,在空中飛舞;無數腳步踐踏著地麵,將鮮血踏進泥裏,再把泥漿攪成血漿。


    在整片戰場上,人的喘息聲、呐喊聲、喝罵聲、痛呼聲、呻吟聲混雜成不斷升騰的漩渦。反倒是土垣的缺口處,將士們把所有的力氣都壓榨了出來,用於向對手展開最猛烈的砍殺,用力向前移動,把對手壓倒。他們沉默著廝殺,沉默著死去,偶爾有一聲短促的呼叫,隨即被空中不斷厲嘯的箭矢破空聲掩蓋。


    兩軍不約而同地都將最精銳的部下投入到這個缺口。大體來說,王平的部下裝備更好些、戰鬥意誌更強些。他們日常的生活水平更高,也就有更多時間來錘煉自己的武藝和體力。


    這使他們能夠在這死亡的漩渦中多堅持一會兒,能殺死更多的敵人來為自己陪葬。


    而曹軍始終處於攻勢。毫不吝惜生命,便是曹軍最大的優勢。


    曹軍用數以百計的甲士督戰,任何人遲疑不進,甲士立即將之斬殺,懸首示眾。在這樣的嚴苛軍法下,曹軍將士們殺氣騰騰,宛如猛獸,嚎叫著迎向死亡。


    就在兩方將領的視線中,他們用槍矛、用刀劍,甚至飛身猛撲,用牙齒和拳腳撕咬捶打,用自己將死的身體來拖住交州軍將士的隊列。


    隨著時間推移,缺口內外的地麵被屍體鋪滿,又堆積得越來越高,曹軍將士們一點點地將陣線往土垣的內部壓倒,甚至還有人使用鐵錘等武器猛砸土垣,試圖把缺口擴得更大。


    缺口後方數十步,有人問李禾:“李司馬,該怎麽辦?”


    過風埡後方兩裏,馬忠微微動容:“曹軍竟凶惡至此!”


    馬忠文武雙全,被雷遠視為得力助手,但這幾年來,他主要負責左將軍府的日常事務,不直接參予軍務。他在交州時,見交州軍的裝備、訓練水平和士氣都不斷提升,攻伐周邊蠻夷,無不應手摧破,難免對己方的信心十足。


    然而這一次北上荊襄,先前夤夜突襲倒還罷了,頭一次硬碰硬的惡鬥,竟然艱難到這種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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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忠不由得轉問扈從:“敵將舉曹字軍旗,可知是誰?”


    扈從稟道:“是曹仁長子、武牙將軍曹泰。”


    “怪不得,怪不得。”馬忠喟然歎氣。


    雷遠正往高處走幾步,試圖看得更清楚些。他灰色戎服的下擺和靴子都沾滿了泥汙,顯然是聽聞戰事緊急,才翻山越嶺至此,但他怎麽說都是見慣了屍山血海的宿將了,前線越是慘烈,他越是穩若泰山,絲毫不見焦急慌亂。


    聽得馬忠歎氣,雷遠“嘿”了一聲:“德信,你歎什麽?”


    馬忠道:“這樣的打法,分明是殺敵一萬、自損一萬甚至更多的笨辦法。可曹氏政權以數十萬戶的士家保證兵員充足,以諸夏侯曹氏親族將領拍板下決心,上來就硬生生和我們拚消耗,拚人命……實在難以應付!”


    再看片刻,馬忠實在按捺不住。他按著腰間佩劍上前幾步,又退回來,欲言又止。


    雷遠麾下部屬們,也有派係劃分。以郭竟為首,包括賀鬆、丁奉這樣的灊山舊人團體規模最大。而雷遠從益州巴西郡簡拔的馬忠、王平、句扶、馮樂等人,也隱約自成一個小班底。


    這個小班底當中,王平、句扶兩人都是雷遠本部的帳下校尉,統帶數千精銳。此刻王平所部陷入苦戰,馬忠怎麽也看不下去。


    雷遠或許不太在意部下的親疏遠近之分,但馬忠身為長史,有責任替上司稍作權衡。


    他猶豫片刻,終於勸道:“君侯,寇封將軍的兩千人就在後麵待命,是不是……”


    雷遠徐徐道:“再等一等。王子均尚有數百人的預備隊,我估計,他快要從西麵山上下來了,他有辦法。”


    話音未落,隻見李禾揮動軍旗示意,土垣缺口邊的守卒猝然後退。


    兩方角力之際,一方稍退,另一方必定狂突猛進。瞬間曹軍如潮水般猛衝入土垣以內,為了爭奪早一步衝殺的機會,甚至有不少人在土垣前方擁擠成一團,彼此推搡。


    而進入土垣內部的數百人喊殺衝鋒,猛跑了一陣,卻見眼前營壘空空蕩蕩,並無一個敵人。正猶疑間,空中傳來一聲尖銳的哨響,交州軍的預備隊忽然從側麵殺到。這一支預備隊集結了大量強弓硬弩,將無數箭矢、弩矢密集如雨地傾瀉出去。


    第一批衝進土垣的曹軍將士,都是精銳中的精銳,是作戰經驗格外豐富的悍卒。他們中的刀盾手立即高舉盾牌,沒有盾牌的,則伏低身體,用護臂遮擋麵門。


    然而,當箭矢密集到了一定程度以後,盾牌甲胄之類很快就失去了意義。也許一名士卒能憑借盾牌、甲胄格擋四五箭甚至更多,可到了第十支、第十五支,總有那麽一支有力的箭矢穿透防禦,將他們射傷、射死。


    少數用盾牌擋住了箭矢的幸運者,則發現同伴們被割草一樣地掃倒,將他們的身形孤零零地凸顯出來,於是更多的箭矢向他們集中。


    王平不知何時從西麵山上回來了,他腳步沉穩地站在一排弓箭手中間,將自家的校尉旗幟升起。當弓箭手們射到第五第六輪的時候,他們把長弓背回身後,弩手們也把強弩收起,所有人取出懸掛在腰間的繯首刀,開始加速奔跑。


    站在他們對麵,還能試圖反抗的曹軍,不過百餘人罷了。


    即便雷遠站在兩裏左右距離,並不能看清曹軍士卒的具體動作,但他們的隊列鬆散如此,便決定了他們的命運。


    須臾間,曹軍屍橫就地,王平帶著部下發起反攻,很快就重新占據了缺口處。


    曹軍的攻勢此時便延續不下去。


    在如此激烈的戰鬥中,曹軍不斷把部隊投入到土垣缺口處,前後至少動用了五支披甲率很高的精銳部隊,超過上千人。這樣的精銳戰必先登,堪稱是全軍的骨幹。而骨幹如果盡數被摧折,對全軍士氣便形成可怕的打擊。


    曹泰隻要有一丁點的用兵經驗,就不會在這時候逼迫將士們繼續作戰了,恐怕他需要至少兩三個時辰的時間來重遍部伍、鼓勵將士……而兩三個時辰以後,天就黑了,小股滋擾尚可,大戰隻能等到明天。


    “可以了。”雷遠微不可察地鬆了口氣。


    這個時間裏,己方也好換防。他對李貞道:“去請伯昇將軍來。”


    李貞去了沒多久,催馬疾馳回來,身後跟著幾名風塵仆仆的騎士。


    他縱身下馬,跨前幾步道:“將軍,回來路上碰見了任暉將軍的信使,說有一樁急事、大事,須得十萬火急,請主公定奪。”


    任暉所部是偏師,行動的自由度很大。雷遠還特意吩咐,可以多征詢鄧範的意見。


    他們出了什麽事?什麽樣的急事、大事,讓任暉和鄧範都不能決斷?


    雷遠心中咯噔一跳。他穩住心神,向那幾名騎士招了招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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