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水蜿蜒數千裏,自西北群山入漢中,經房陵,再入荊襄。其灌溉之利,造就了漢時堪為天下翹楚的兩個大郡:南陽郡和南郡。


    建安十三年曹操奪取荊州北部,遂以南陽郡西部的南鄉、析、築陽、順陽、丹水等八縣為南鄉郡,並以親附朝廷的荊州鄉豪傅方為南鄉太守。


    從這幾個縣名便可知道,南鄉郡乃是漢水進入平原地帶前諸多支流匯集的所在。堵水、築水、丹水、均水等十數條河流奔騰於崇山峻嶺之中,在短短百裏之內匯入漢水。而漢水則就此搖身一變,成了足以與江、河並稱的大水,一路浩浩湯湯,波瀾咆哮。


    在南鄉郡的東南角,蒼莽大山逶迤而來,其餘脈到築陽縣戛然而止。而漢水則經築陽縣向東,直入一馬平川的大地。


    築陽縣西北部的一處高地望樓上,守卒李尋背靠這闌幹,疲憊不堪地打量著不遠處被大水淹沒的築陽縣城。


    可怕的暴雨連綿整日以後,山間的洪水爆發便不可避免,而人力所建造的堤壩根本無法阻止。就在今天淩晨,凶猛的築水從峽穀中猛衝出來,與同樣水勢暴漲的漢水彼此撞擊,形成了平地高過丈許的水浪。水浪所過,不止席卷原野,更衝垮了築陽縣城的城牆,洶湧灌入城內。


    在洪水巨大的威力下,聚集著數百戶百姓人丁的築陽縣城瞬間就被摧毀殆盡。


    到此刻,兩個時辰過去了。上遊來水仿佛無窮無盡,水位依舊高漲,以至於李尋身在高處,卻看不到漢水的對岸,也找不到築水的水口在哪裏。他的視線中,隻有無邊的水域;間或飄過幾具人或牲畜的屍體,已經被泡成了白色,鼓鼓囊囊。


    築陽縣周邊的林木、田地,都被連根拔起卷走了,原本青色的地麵這時候混合了上遊帶來的汙泥、碎石、斷裂的樹木等等,呈現出沒法說明的古怪顏色,讓人看了很不舒服。


    城池內外的建築,隻剩下了一圈破碎不堪的城牆,時不時有大塊牆體被水衝垮,倒入水中發出隆隆的巨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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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爾,城裏還會傳出幾聲淒厲的哭喊或呼救,但這並不能引起李尋的注意。


    從淩晨到現在,無論是縣城,還是遠比縣城規模更龐大的軍營,都遭受了慘重的損失。至少有三處地勢較低窪的營地被衝垮了,不下數百名將士被洪水卷走,再也不知去向。哨樓北麵的高地上,現在還有將士哭訴著,說自己的同伴或者被高過房梁的水浪拍走,或者被齊腰深的泥濘吞沒。


    那都不算什麽。


    大軍在外遇著洪水,這是天災,誰也沒有辦法。


    何況亂世人命如蟻,不是死於洪水,就是死於刀斧,結果都是一樣的。


    李尋覺得有點冷。他將身體蜷縮成團,讓背部去受風,而把濕透的戎服壓進懷裏,試圖用體溫將之烘得暖些。


    李尋本是荊州北部雉縣一農夫,建安十三年曹公入荊州時被強征從軍,曾隨軍往赤壁一行,後來還參與了樂進與關羽將近十年的拉鋸戰。整整十年廝殺度日,他的經驗可算豐富,怎奈性子有些油滑,又乏武勇,故而至今隻是一個卑微的什長。


    不過,什長大小也是個官。便如此刻,他便勒令自己的部下留在泥沼般的營帳裏,忍著濕冷煎熬,他自己則跑到距離軍營較遠的這處望樓上來。


    雨已經停了,望樓上風很大,隻要撐過這一陣,就能把衣服吹幹些,怎也比窩在泥塘裏舒服。


    轉回頭打量軍營,隻見整座軍營被衝垮了大半,營內汙水橫流,士卒們懷裏抱著隨身的家什,疲憊不堪地盡力尋找幹燥的地方落腳。也有人滿臉茫然,直接坐在淹沒小腿的泥水裏,大概是被嚇過頭了,就這麽坐著,一動不動。


    這幾座軍營,都是魏王的參軍司馬懿帶人一手興建的,駐紮的是荊州本地郡兵萬人,過去幾個月裏,他們沒打過任何一場仗,而不斷地砍伐山間竹木,將之順流而下交給襄樊守軍,另外也負責轉運糧秣物資,支持中堅將軍曹真在西城、上庸等地的作戰。


    將士們既非精銳,難免就亂哄哄的不成樣子。每個人又累又餓又冷又害怕,每個人都嘟囔著,抱怨著,軍官們則竭力去彈壓,可他們自己也一個個狼狽萬分,彈壓並沒有什麽效果。


    李尋看著這情形,覺得遲早會砍幾個腦袋作為震懾。他將身體縮得再小些,免得自己被那個軍官看到,生出事來。


    就在這時候,他聽到望樓下方有人罵道:“魏王莫非得了失心瘋?”


    李尋嚇得抖了抖。


    他小心翼翼地扒著闌幹往下看看,隻見正惱怒嗬斥的,是一名年約四旬的將軍。這將軍長須濃眉,相貌威嚴,隻是身上泥漿帶水,麵色困頓疲憊,正是本該在前線作戰的中堅將軍曹真。


    曹真罵了這一句,自家也覺得大大不敬,立即噤聲不語。可他又實在遏製不住情緒,於是緊握雙拳在望樓下往來踏步,腳步沉重,踏得泥水飛濺。


    來回走了數趟,他沒好氣地厲聲喝道:“三個月的鏖戰!兩萬多人舍生忘死奮勇廝殺!此時此刻,我已經知道有一千名士卒被大水衝走不知所蹤,一會兒諸軍整頓,匯集來的數字還會更多!說不定要多幾倍!”


    他站到另一人身前,稍稍壓低嗓音:“結果你說,魏王就是要拿我們的人命當作幌子?我們身在此處作戰的意義,就是讓荊州軍以為上遊安然無事?這樣的消息傳出去,將士們的心都要寒了!”


    大概連續奔波又不斷大喊的緣故,曹真說了幾句,嗓子忽然嘶啞。


    他張了張嘴,見另一人走近半步似乎想要慰問,忍不住猛地抬手,推得那人連連趔趄。


    李尋忍不住低聲驚呼了一下。


    原來與曹真談話之人,正是參軍司馬懿。


    自從昨日暴雨以來,司馬懿一刻都沒閑著。這會兒兩個眼圈都凹陷了,眼睛裏滿是血絲。他晃晃悠悠站在曹真身邊,好似一陣風就能吹走。


    聽得曹真抱怨,司馬懿卻要冷靜得多。


    司馬懿很清楚,曹真的身份與自己大是不同。有些話曹真可以講,就算出格了,傳到魏王的耳朵裏,大約也不過斥責幾句。可同樣的話司馬懿絕不可以講,一旦講了,不定什麽時候就要人頭落地,禍及家族。


    “這是天災!子丹你想明白,這是天災!除非將士們從你嘴裏聽到什麽,否則他們怎麽會寒心?”司馬懿沉聲道:“自古以來,戰陣之間不厭詐偽,魏王欲以水攻破敵,為此必須有人掩護,有人付出代價……魏王沒有做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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