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偉凝神觀望,隻見一行木筏正從上遊萬山方向順流而下。


    木筏上有人正在揮舞旗幟,當距離慢慢接近的時候,滿偉看得清楚,那分明是一麵曹軍的軍旗。


    過去兩日裏,曹真在上遊動用大量小舟、木筏頻繁發動襲擊。荊州軍的水軍戰船橫江而戰,竭力阻截,但架不住曹軍的船隻數量太多了些,不斷有小舟運送士卒,被接應入襄陽城裏。


    但像這樣數十艘木筏,近千人規模的大隊趕到,這還是頭一次。


    看到這情形的曹軍將校皆喜悅不已,互相慶慰地道:“看來荊州軍的水軍也無鬥誌了!”


    滿偉自然也心中喜悅,但他身荷守城的重任,不敢稍有放鬆。


    他凝視了來船半晌,再看上遊。洪水雖然過去,水勢依舊浩淼,天色又陰暗,看不清遠處的情形。水麵上的風勢漸強,岸邊重新冒出來的無邊蘆葦叢隨風起伏,發出簌簌的響聲,掩蓋了江上的其它聲音。


    “沒有交戰?他們直接就來了?”滿偉喃喃自語。


    他喚了兩名扈從來,分別道:“你去京台上親自眺望一番,看看萬山方向,兩軍水戰情況如何?你帶輕騎,出西門,走陸路,往水道上遊探看……快去快回。”


    兩名扈從應聲去了。


    此時那一行木筏打頭的幾座,已經穿過岸邊密密麻麻的蘆荻叢,木筏上下起伏著,向水畔的池沼深入,距離襄陽城的北城牆不遠。


    前幾日漢水暴漲的時候,水浪直接衝刷城牆,仿佛要將城頭整片推倒。其實襄陽城的北城牆,並不完全緊貼著漢水。這段城牆是初平年間劉景升派遣人手修築的,為了稍稍節省人力,北城牆的西段與漢水平行,而東段則順著水畔的池沼地形向內稍稍收攏,與漢江拉開一段距離。


    襄陽城的北門就開在大片池沼的邊緣,那行木筏進入池沼範圍的時候,城頭上的滿偉等人,已經可以依稀看到木筏上將士的相貌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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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廖淳,你來看看。”滿偉招呼一名曲長近前:“那些船上的將士,可有你的熟人?”


    被喚作廖淳的曲長,是前日裏從上遊抵達襄陽的。


    曹真所領的兵力,相當部分是原來駐在樊城的州郡兵,普遍水性不錯。過去幾日裏,他們乘坐的木筏遭到荊州軍船的衝撞,死傷十分慘重,但很多人落水以後,竟能鳧水逃命。


    廖淳便是其中之一。他的木筏在戰鬥中遭荊州水軍撞毀,他自己抱著一根原木浮浮沉沉飄蕩下來,途中救助了好幾名同樣在水中掙紮的同伴,然後帶領他們迫退了追擊的荊州軍船,最終收攏了二十多名部下,安全到了襄陽城。


    曹真所部援軍不斷突破阻礙,順水進入襄陽城,固然大大提振了守軍的士氣,但也帶來不少麻煩。因為其部的建製大都在水戰中被打散了,零碎抵達城裏的援軍,一時間很難捏合成團,而且還要防備其中隱藏著荊州軍的奸細。


    故而滿寵沒有急於調用他們作戰,而是令他們統一駐紮在城北的營地,先把編製和上下階級安排妥當。


    過去兩天裏,廖淳在這方麵出了很大的力。但因為他原本的職位隻是都伯,好幾次引起了地位較高的曹軍軍官不滿,反而生出新的事端。其間連續出了三五條人命,也不知道死的真是荊州奸細,還是純粹出於仇殺。


    故而昨日晚間,滿寵把廖淳和傾向於他的部下抽出來單設一營,暫以廖淳為曲長。


    廖淳所部的營地,就在北城牆內側不遠,這時候滿偉巡視此地,他也隨侍在側。


    聽得滿偉詢問,廖淳眯眼看了一會兒,沉聲道:“不瞞校尉,沒有我認識的。不過,他們都是曹真將軍的部下沒錯,旗號、戎服都對得上。”


    滿偉本是隨口一問,聽廖淳這麽說,隨意擺了擺手,讓他退下。


    廖淳卻不離去,站在滿偉身前,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麽?你還有話要講?”


    廖淳咬了咬牙:“校尉,要我說,不必讓他們進來。”


    “什麽?”


    “校尉,眼下將軍領兵在外,咱們安安穩穩守住城池,比什麽都重要。現下城中人手不缺,穩如泰山。咱們就隻要嚴加防範,坐等將軍那邊戰勝的消息,何必因為這支援軍趕到而多事呢?”


    滿偉皺了皺眉。他覺得廖淳的話裏好像有點別的意思,但一時又沒想明白。


    滿寵的親近佐吏陳谘湊近滿偉的耳朵,低聲道:“守住襄陽城,是我家將軍的功勞,卻不必急著讓中堅將軍的部屬橫插一手。”


    滿偉一驚。


    這其中細微的權衡,牽扯到地方大員與中樞重將之間的關係,滿寵平時很少談及,滿偉也隻是隱約有些感受。倒不曾想,這個廖淳是個聰明人,一語道破。


    他用力拍了拍廖淳的臂膀,連聲道:“你說的很好!”


    這時候,那列木筏已經靠岸。木筏上的將士陸續下來,有個軍官模樣的,帶了幾名部屬到城下叫嚷開門。城上不敢怠慢,先放了吊籃下去,提上來的符信上寫,果然這是中堅將軍曹真麾下一部,此前駐在樊城的,他們去了築陽,這會兒又趕到襄陽。


    滿偉畢竟隻是自家父親的助手,不便與曹真麾下的驕兵悍將正麵對上。


    於是他道:“我不與他們照麵。陳先生出麵周旋,如飲食之類的需要,務必優渥供給,莫要怠慢。”


    說著,他領著部屬們匆匆離去,還特意讓人將旗幟收起,免得被曹真的部屬看見了尷尬。


    一行人沿著登城馬道下來,踏著泥濘的道路往府邸中去。


    過去三天忙著守城,大水淹沒的痕跡完全沒有收拾。道路沿途,不止淤泥沒過腳踝,還有朽爛的木頭、倒塌的牆體橫七豎八。街邊還有臨時架設的軍帳,大部分都空了,也有一些,裏頭傳出來傷者的呻吟和哀嚎。


    許多傷者甚至和死者放在一個軍帳裏,密密麻麻的蒼蠅繞著軍帳嗡嗡地飛舞。那些傷者大概遲早都會死,襄陽城裏的醫者數量不足,沒有人能幫助他們。


    在軍帳之外,有些神情畏縮的百姓偷偷覷看。他們大概也知道,荊州軍退兵了,但他們的臉上卻看不到喜悅,依舊充滿了驚恐和慌亂。滿偉知道,這些百姓大都是軍戶,這一場大戰如此慘烈,他們的丈夫、兒子或父親多半已經死了。


    滿偉歎了口氣。


    他也知道,相對於江陵方麵對百姓的寬厚,魏王在襄樊的統治,實在嚴苛得駭人,最近幾年更因大力搜刮以供軍用,多次激起民憤,引發民變、兵變。好在,這一仗大致是贏了。說不定日後會有機會,稍稍使百姓得以喘息?


    他這麽想著,繼續在泥濘中跋涉。


    走了沒多遠,卻聽身後的北城牆外傳來暴雷也似地喝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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