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盔摜甲的許褚從隊列後方橫衝直撞而來:“大王,許褚在此!”


    曹操坐得久了,一下子起身,隻覺頭暈目眩。他將短戟倒過來支撐著地麵,沉聲道:“南麵有敵襲。立即分遣武衛,控製整座營地,督令各部預備死戰。再發鳴鏑、起狼煙、派輕騎,催促五校各部,催促子文、文烈、伯仁、文則、文博、儁乂、國讓……所有人!讓他們……讓他們立即來援!十萬火急!”


    許褚應聲去了。


    一通軍令發出,曹操才發現,自己適才竟把荊襄戰場可用的將領報了個遍。這樣的命令,著實失了方寸。


    他恨恨地歎了口氣,摩挲著冰冷的短戟,睨視左右,隻看到一張張或驚懼,或茫然的臉。


    “大意了!大意了!竟被小輩所欺!”他喃喃自語。


    古語雲,千金之體,坐不垂堂。曹操少有大誌雄心,更是從來都不好親臨前敵。早年間與呂布、張繡作戰,幾次差點在戰場上丟了性命,那全因為當時兵微將寡,是無奈之舉。


    隨著曹操的地位愈來愈高,隨侍在身邊的精銳將士愈來愈多。之前關中之戰幾乎被趙雲所破以後,曹操更是大刀闊斧地擴充了武衛的兵力,在漢家五校禁軍的基礎上,又擴充了武衛、中壘、中堅三營,引為魏王直屬的精兵,日常隨侍左右,以策完全。


    此前他在宛城坐鎮的時候,隻這五校三營之眾,就足有精銳兩萬,足以擊退任何來敵。


    然而隨著戰局的不斷變化,曹操的指揮位置不斷向南。其五校三營的本部因為種種任務,被派遣往各處。比如中堅將軍曹真,就領著一營本部,並督外軍,駐留在築陽以東、樊城以西的地域。


    待到曹操聽聞關羽的行蹤,決定親自南下,其本部精銳在行軍過程中,又難免受到洪水的影響。因為河道得阻隔和道路橋梁承載能力的限製,部隊就不可能始終密集成團,總得分散成適合行軍的狀態。


    便如此刻,曹操的中軍精銳沿淯水兩岸水陸並進。其中,預定駐紮在淯水西岸,與於禁、朱靈等部協同的,約有四千餘眾,領兵的是屯騎校尉任福和步兵校尉段昭;停留在瀴水水口,隔著淯水直麵鄧塞的,約有五千餘眾,領兵的是越騎校尉薛喬和長水校尉戴陵。


    此時隨同曹操進入拒柳堰的,隻有許褚的武衛營和吳質的射聲營,合計約四千餘眾。


    這樣的兵力分配,本來並沒有問題。畢竟敵人無非荊州軍和交州軍,西麵的荊州軍被三麵圍攏,擠壓在漢水水畔,而交州軍遭到曹泰所部近萬人的追擊,一直在往東麵綠林山裏逃跑。


    這東西兩麵之間,便是安全的區域,是曹軍應該能穩固控製,摒除敵人滋擾可能的區域。


    問題是,這個區域其實是敵人特意留下的!此情此景,何異於守株待兔!?


    曹操怒不可遏。


    他覺得自己額頭的血管都在暴跳,跳得騰騰作響,跳得仿佛有千麵大鼓在隆隆地敲。


    不對,不對,那可不是我的血管,是敵人的騎兵在接近!曹操側耳傾聽。


    越來越近了,他們的速度快得像閃電,規模……至少兩千騎!


    “傻站著幹嘛!都上馬準備作戰!”曹操向環繞身邊的扈從們大喊:“來的是交州軍的騎隊!”


    通常來說,曹軍占據河北、中原,坐擁虎騎千群,騎兵優勢為孫劉兩家萬萬不及。但也不是沒有例外,比如交州軍的騎隊,就素為曹軍上下所忌憚。


    交州軍的騎兵,說起來荒唐,竟是源自於曹軍。十年前曹操部下的騎將張喜遭廬江雷氏伏擊所破,一千匹戰馬盡數落到雷氏部曲手中,遂使那幫賊寇如虎添翼。


    後來廬江雷氏投靠了劉備,其宗主雷遠便仗著騎隊之力,在南方屢破強敵。本來這一千匹戰馬征戰十載,怎也該消耗盡了。可雷遠參與了和涼州人的貿易,始終維持著龐大的騎兵部隊,並且以馬超的從弟馬岱為騎兵首領。


    這樣的騎兵部隊,放在任何戰場上都是足以一擊破敵的強大力量!


    將這樣的精銳部隊最先投入戰場,足見交州軍早有預謀,他們是下定了決心,要我曹孟德的腦袋!


    曹操咬牙切齒。


    許褚這時候忙著收攏兵力,接管營地。營地雖小,結構順著堤壩而設,不同於尋常,所以不是立刻就能完全控製住的。何況多處營門、哨卡、望樓乃至存放的木柵、鹿角等物資,都需要本地將士協助,才能用得順手,不致疏漏。一時間,好多地方都傳來喝罵聲、號令聲,許褚更是連聲怒吼。


    動作太慢了!敵騎快要接近了!現在距離多少?三裏或者四裏?他們隨時將要縱騎突擊,一口氣殺進軍營裏來!


    曹操一時間心神動搖。他想奔往南去,親眼探看敵騎的動向,又想往北走,越過土崗,沿著瀴水奔逃。但他終究是宿將,到了這樣的關鍵時刻,不至於完全慌亂失措。


    不能逃!一逃,全軍就崩潰了!


    重重地喘息幾聲,他抬起頭問道:“這拒柳堰的守將是誰?”


    部屬們無不茫然,有人道:“此地不是曹泰將軍的轄區麽?”


    曹泰這時候已經反應過來了,自己完全被交州軍所欺,以至陷魏王於險境……這樣的大罪,換到夏侯曹氏以外之人,夠抄家滅族的了!他嚇得麵無人色,雙股顫抖,遠遠地躲在某個角落。


    偏偏竟有人提我?這是要我死麽?


    曹泰心中大罵,不等曹操眼光掃來,連忙雙手捧著曹操用來砸自己的長劍,膝行到曹操身邊,先不說話,頭如搗蒜。


    曹操的聲音從頭上飄落:“這拒柳堰的守將,你可熟悉?”


    曹泰心中一鬆,顫聲道:“此地守將本來是勞宣。勞宣死於洪水之後,有個叫範登的都伯在此聚兵,維持局麵。此前數日,我向此人傳達號令……此人倒還恭順。”


    現在這時候,恭順不恭順很重要嗎?


    曹操冷笑了兩聲,招手道:“你來!”


    曹泰膝行而前。


    曹操拍了拍曹泰捧著的長劍:“你持我佩劍,去找這個……這個……”


    “範登。”


    “找這個範登,要他全力配合許仲康行事,全力守住營地!你告訴他,隻要擊退交州軍的攻襲,我讓他做個將軍!讓他作千戶侯!”


    “是!是!”


    曹泰捧劍而去,見人便問範登在哪裏。


    倒是順利,立刻就有人告訴他:“範都伯和州從事,帶人往南麵迎敵去了!”


    曹泰立即往南麵去,狂奔了百數十步,便看見兩人帶著數百軍卒,熙熙攘攘地抵在最外緣的一處營門左近,做死守的姿態。


    曹泰衝過去劈麵便問:“誰是範登!”


    “我,我便是範登。足下是?”一名青年軍官轉身回來,神情居然還很鎮定。


    “我乃武牙將軍曹泰是也!魏王讓我持長劍來此,要你全力守住營地!魏王說,隻要擊退交州軍,便讓你做將軍,讓你做千戶侯!”


    範登濃眉一揚,隨即搖了搖頭:“顧不得這個了。曹將軍,你看!”


    曹泰大步向前探看,耳畔的隆隆蹄聲仍在,卻隻見營地下方綿延數裏的蘆葦叢隨風飄動,沒見到交州軍騎兵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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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回事?”


    範登身旁的州泰麵如土色:“他們衝進蘆葦蕩裏了!他們……我們……”


    曹泰喜道:“蘆葦蕩裏?這不是好事麽?蘆葦蕩裏怎能策馬?他們都要被困在裏麵了!”


    範登長歎:“昨日我們為收割蘆葦方便,往蘆葦蕩裏鋪設了道路,都是足能通行騎隊的寬闊道路,還鋪了五條!”


    “什麽?”


    就在這時候,隆隆的蹄聲越來越響,地麵的抖動越來越激烈。蘆葦叢中開始有成片的金屬光芒越來越近,像是某種金鐵打造的巨神將從地底深處升起,揮動山嶽般的手臂砸平拒柳堰營地!


    在這種巨大的聲勢之下,每個人內心深處的恐懼感被完全誘發出來。無論曹泰還是州泰,都開始不由自主地狂喊:“結陣!結陣!都把拒馬舉起來!”


    下個瞬間,數十麵軍旗從灰黃色的蘆葦蕩中猛然挑起。忽喇喇翻騰如雲的旗幟之下,千百鐵騎如同撲食的獸群般聚合。隨即,他們開始向著高坡加速,如江河倒卷而來!


    無數戰馬越來越逼近,他們密集平舉的槍矛有時候彼此碰撞,發出令人心悸的鏗鏘之響。而他們的鐵兜鍪、明光鎧甲、和繪製獸麵的金屬馬鎧反射著陽光,像是光芒的利劍刺入人眼,簡直叫人不敢直麵!


    曹泰隨手奪了麵鐵盾拿著,連連罵道:“許褚呢?許褚怎麽還不來!”


    州泰弓著腰,用肩膀抵住一段木柵,厲聲喊道:“範都伯,範都伯,讓你的人頂住!”


    範登忽然站直身體。


    他看看曹泰和州泰,再看看左右的曹軍將士,臉上露出古怪的笑容。


    下個瞬間,他和身邊十數人一齊奮臂攘袖,縱聲狂喊:“我軍敗了!快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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