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名侍從們麵露難色。


    劉備自嘲地笑了笑,隨著體製漸漸完備,原來那個仿佛和氣老兵的玄德公形象漸漸消褪,而代之以威嚴的漢中王形象。自從魏延、傅肜那一批人離開自己身邊,代替他們的扈從們雖然都是各州年輕俊彥,有文武兩途的才能,卻總是莊重自持,不敢說錯一句話。


    想要和這些年輕人討論如此敏感的話題,也實在是為難他們了。


    他加鞭催馬回營,召集了身邊隨侍文武商議。


    眾人意見不一,有讚成遣人吊唁的,說道:“曹操雖為逆臣,可逆臣也是臣,他終究仍是漢家的魏王、丞相。他曾說,設使天下無他,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此語雖然狂悖,卻也有幾分落在實處。此等人物更與王師鏖戰數年,不處下風,堪為我方的強敵。對此輩,可以痛斥卻不宜羞辱;羞辱他,便同於羞辱我輩。而其人既已病亡,加以存問方顯氣量。”


    “再者……諸位可知,荊襄、關中兩地的作戰,動用兵力二十萬,民父勞役倍之,統計幾處戰場的將士損失,隻戰死者就已超過兩萬,傷者不計其數。而每日裏消耗的糧秣物資,也是如山如海。考慮到我們控製涼州以後,要經營當地,又有巨額的投入。此戰之後,曹氏固然衰弱不堪,我方也至少要兩三年的休養,才能鼓勇繼戰。這時候若通過吊唁,稍稍緩和兩家的關係,也是妥當。”


    說這番話的,是一向溫和敦厚、慮事周密的習禎。


    劉備微微頷首。


    也有人反對吊唁的,當場昂然而起,說道:“臣聞漢賊交爭,其勢不兩立。曹賊縱然在世,我們也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恨不能以斧鉞加其身。反曹、興漢,乃是一體兩麵,若不能堅定反曹,便等若是寬容曹氏的篡逆之行,天下人誰還信我們興漢的決心?故而,我不知何來吊唁的道理;我更不知,想要去慰問曹操之死,因曹操之死而心中哀慟的,是什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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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意見如此激烈的,乃是薑敘。涼州士風之剛健銳利,在此可見一斑。


    劉備臉肌抽搐一下,忍不住肅然坐正。


    他隻是念及與曹操的當年舊誼、惺惺相惜,所以突然生出個吊唁的念頭,老實說,提出此議時,並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那麽多的道理。


    但這也不錯,同一個問題,不同的人來看,會得出不同角度的結論。身為主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


    某種程度上,這種辯論爭議的過程,在剖析利弊的同時,也給主君提供了一個了解下屬眼光和立場的機會。由此一來,最終該怎麽做,反倒並不特別重要了。


    正坐了一會兒之後,劉備稍稍往軟榻上斜倚身體,微微閉目,仔細聽著。直到部屬們的討論之聲漸低,他睜開眼,微笑著環視所有人:“這不是什麽大事,今日且商議到此。諸公所言,皆有深意,我一定會深思熟慮,再作決定。”


    當下眾人行禮退下。


    帳中惟有一人不去。劉備笑問:“孝直可有良謀以教我?”


    這場討論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法正才來。


    通常來說,法正碰到這種群臣各有所執的時候,總會當仁不讓發表意見。他的見識、判斷都超出同儕,又身為尚書令護軍將軍,深悉軍機大政,常能說得他人啞口無言。但這次他來,卻隻安靜端坐,有些奇怪。


    最近幾日裏,針對長安曹軍的軍事應對,主要由張飛、法正兩人負責。


    張飛本部在藍田設營,以右將軍的身份統轄諸軍,而吳懿、張任為之輔助。法正除了擔任軍事上的參謀,另外還兼領關中的民政,發揮他扶風名士的號召力。


    另外,近來法正還忙於策反藍田至武關一線的駐守曹軍,以圖完全打通關中到荊襄的聯係,前日裏,劉備剛給了他十數份詔版文書,允他直接除授二千石以下的軍職若幹,今日此來,是有了結果麽?這麽快?


    聽得劉備詢問,法正奉上一份書簡。


    “吊唁曹公一事,不必急於一時。”


    “哦,那眼前有什麽急事?”劉備接過書簡。


    “好教大王知曉,武關曹軍雖然尚未正式降伏,卻已經動搖異常。前日裏他們就已放開關禁,使荊襄與關中的訊息傳遞通暢無阻了,荊襄輕騎經武關至藍田,隻需八百裏路程,便可將最新的軍情奉於大王駕前。”


    “這是好事啊。”


    “因為訊息暢通,今日早晨我收到了荊襄方麵遣人送來的急報。上麵說,曹彰駐在宛、雒一帶,又新生出一樁大事來。此事關係重大,更直接影響今後我方的大政。”


    “如今大局已定,還能有什麽大事?”劉備啞然失笑。


    這幾日,他因為曹操之死而百感交集。但同時,也有提數十萬眾大戰破敵,終得兵臨舊都的激動和狂喜。他意氣風發,躊躇滿誌,常顯睥睨之態,仿佛這天下再沒有什麽難事。


    可笑了兩聲,卻見法正的臉色凝重異常,仿佛他說的大事,真的非同小可?


    劉備連忙抿嘴,正色觀看文書。


    下個瞬間,劉備大驚失色。他一下沒坐好,先歪倒在榻上,然後又猛地挺腰站起,拿著文書的手都在發抖:“什麽?這……這……怎會有這樣的事?孝直,這可開不得玩笑!”


    法正躬身道:“大王,這樣的事,我便有十個膽子,怎敢開玩笑?”


    劉備連喘了幾口氣才回座,把軍報攤在案幾上,仔仔細細地又看了兩遍:“也就是說……也就是說……”


    他嚅囁了幾句,竟沒把話說完。


    法正替他把話說了出來:“皇帝失蹤了,是在兩軍會戰的荊襄沙場上失蹤的。”


    劉備狠狠地瞪著法正。


    法正卻轉身,看帳外無人接近,再折返回來:“曹操南下時,打著要在南陽登基踐祚的旗號,故而沿途以麾下精兵挾裹皇帝同行,哪怕是後來急速南下與我軍對戰,也始終挾持皇帝,須臾不離。一個月前,曹操的武衛、中堅營和五校精兵,都在淯水以東被我軍一擊打散,曹操回返路上病逝。而曹彰到新野收攏諸軍,緩緩退到宛城,才發現沒了皇帝的蹤跡。”


    說到這裏,他看了看劉備的神色,才繼續道:“關羽、雷遠二將遣人往宛城探察過,確認這消息無誤。”


    劉備探出雙手,按住案幾,眼神仿佛失了焦距。


    他喃喃地道:“皇帝在戰場上失蹤?這豈不是說,有可能……”


    “兵荒馬亂之際,哪裏說得清楚?皇帝很可能在戰場上為亂軍所弑。動手的,或許是曹軍潰兵,或許是……咳咳,或許是我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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