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元年,漢中王劉備於長安即帝位,隨即建製立朝,整軍經武,慨然有飲馬河洛之誌向、橫掃天下的雄心。


    哪怕到了後來朝廷中樞暫回成都,可關中的張飛、荊州的雷遠兩人依舊統領重兵,如巨石壓迫在曹氏政權的胸口,猶如利刃懸於麵前,隨時將能見血。


    當時是也,身居許都的魏室群臣恍然失措,以至於一夕數驚。並州刺史梁習勒令大河沿岸軍民,全力椎鑿河冰,以防止對岸的漢軍渡河襲擊。至於宛城等地,軍民暴動並逃亡向南方的,旬月之間不下數十起,曹魏官吏單騎不敢離宛城十裏;原本處在魏室荊州、揚州兩地防線之中的江夏文聘,更公然接待荊州使者,與之飲宴歡悅。


    然而天下事總不能盡遂人意,就在章武元年末,到次年年中的大半年時間裏,或許是因為玄德公登基即位,使得他們大願得償的緣故,自中樞到地方,執掌重權的重將、大臣連連病故,合計不下數十人。


    一般的骨幹將校,姑且不提,隻當日在皇帝登基典禮上得到官職封拜的將軍,病逝的先有:


    長期統領預備兵力,在軍中德高望重的後將軍、新陽侯黃忠;


    繼黃忠之後統領後軍,並兼管益州水軍的猛將,鎮南將軍、臨江侯甘寧;


    漢中都督、平北將軍張任;


    討逆將軍、梓潼太守泠苞。


    這四人一旦病逝,直接導致成都中樞的軍力配備和調度都需重整。中樞不得不先後召回魏延、李嚴、黃權等將,又連續提拔了諸多年輕將校。


    然而李嚴和黃權剛回返中樞任職,雷遠這個驃騎將軍的左膀右臂,負責整個江州軍務的鎮東將軍、豫章太守霍峻又病逝。


    當年一同在樂鄉射獵遊玩的年輕人裏,霍峻年紀較長,素有威望,無論用兵治政都細密可靠,絕無破綻,被雷遠視作極可靠的同伴。誰能想到他才四十四歲就因病離世了?


    雷遠悲慟不已,與關平、寇封皆往吊唁,依照霍峻的遺願,將他葬在家鄉枝江。霍峻有子霍弋,被皇帝召為太子舍人。


    霍峻離世之後,監視江東的第一線便須得另擇有力人選。連帶著荊州、交州兩地,因為李嚴和黃權的離去,也出現了得力將領不足的情況。


    雷遠雖然都督三州軍事,但不是軍閥,這些重將位置的任命,無不需要與中樞協商,進而可能來回斟酌數次,才能得出妥善結果。問題是,此時中樞重臣,也在極短的時間內連續凋零。


    先是尚書令劉巴病逝,董和繼任尚書令不到半年,也同樣病逝。


    不久之後,又有與丞相諸葛亮交好,內朝官的領袖習禎病逝。


    這三人,雖非驚才絕豔,卻紮紮實實地確保著整個中樞體係的運作,都是不可或缺的一時良士,無論眼光、見識乃至處理具體事務的能力,都不是隨便提拔一個人就能取代的。


    而這三人連續病逝之後,又難免引發了後繼中樞朝廷的人事競爭。荊楚士人、益州的東州派係、益州本地士人乃至涼隴士人,圍繞著中樞出現的巨大權力空缺頗爭鬥一番,前後半年,都沒能決出適合繼任的人選。


    這種局麵,使身在外鎮的雷遠也直接受到了影響。荊州和江州的多個二千石職位沒人及時就任,或者派來的人選不那麽合適,事實上對他的軍事安排形成了掣肘。


    在這段時間裏,反倒是曹魏的新任皇帝曹丕,竭盡全力地展現了他的政治手段。他先後任命賈詡為太宰,華歆為太傅,王朗為太保,於禁為太尉,曹真為大司馬錄尚書事,曹休為大將軍揚州牧,又以司馬懿為撫軍大將軍加給事中,陳群為尚書令。


    這八人中,前三人都是漢室宿老,曹丕用以尊崇前輩,以示寬柔;於禁為沙場老將,經驗豐富,引為太尉,足以谘議軍務;曹真、曹休兩人,乃宗室股肱,足以取代夏侯惇和曹洪這兩個老人;再有司馬懿和陳群,則是曹丕本人的心腹臂膀,用之可堪控製朝局。


    這八人,皆有名位,兼得重號而總理萬機,故而並稱為八公。


    八公以外,又有張遼、張郃、夏侯尚等將,皆加征、鎮大將軍號,以統諸軍。而劉曄、蔣濟、賈逵等人,也得擢用。


    又有臧霸、孫毓之流,分為青、徐州牧之任,亦得大將軍號以為籠絡。


    除此以外,林林總總,不必贅述。總之,不計其數的重號分布出去,終於漸漸穩住了瀕臨崩潰的局麵。曹丕又憑借鄴城諸軍的剩餘力量火速征討四方,居然使得人心稍安。


    對此,雷遠自然看在眼裏。


    他也知道己方的力量尚需整合,一時難以進取,但坐視著良機稍縱即逝,總讓人不免遺憾。然而中樞局麵又非他能影響,他隻能時常觀看成都方麵傳來的通傳文書,寄希望於丞相諸葛亮能夠盡快采取有力手段,平息中樞的混亂局麵。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此時諸葛亮甚至都不在成都。


    此前諸多重將名臣病逝,終究還有彌補的人選,但這時候,皇帝登基大典上得佩劍參與的重臣之一,也到了生命的最後關頭。


    長安城中,北闕甲第,司隸校尉府邸。


    明明已是春夏之交的時候,陽光曬在窗欞上,把木頭的格子曬得滾燙。室外的仆婢們往來,都換上了單衣。


    可法正的臥室裏,卻擺著火盆,還不止一個。


    法正覺得很冷。


    他套著厚厚的棉袍,披著一件貂裘,然後又把被子團團地裹在身上。被子離火盆太近了,有時候會“嗞”地一聲,被燒黑一縷線,有時候火盆裏的火星綻出來,投在被褥上,燒出一個小小的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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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負責給法正喂藥的仆役,時不時伸手,去把這些火星拍滅。他想把火盆稍稍推遠些,法正喘著氣道:“放在那裏,不要動!”


    “是,是。”


    仆役再次把盛著藥物的碗湊近法正的嘴邊。


    “等一下。”法正搖了搖頭。


    這藥也太苦了,勉強咽下一口,肚子裏就翻江倒海。明明沒有吃過飯,卻想是要把膽汁混合著腸胃,從嘴裏一起噴射出去那樣。


    他連喘著氣,想要積蓄力量,把那些藥喝下去,可身體上巨大的痛苦又一直在阻止他。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竭力仰起身,這個動作本來再輕易不過,可這會兒,卻像是要調動全身力量。


    待要喝藥,有侍從在門外跪稟:“家主,丞相來了。”


    法正沉默了一會兒。


    兩個月前他驟得暴病,身體猝然虛弱,於是立即向中樞傳訊,請派遣重臣接替。然而當時成都中樞因為劉巴、董和等人的離世,也在忙亂之中,竟擇不出一個才能與手段足以撫定關中的可靠人選。


    法正隻得一封又一封信地急報,直到自己拿不起筆,隻能口述讓人謄寫。再到後來,他已經沒法堅持說完一封信,全都交給部下屬官。


    三天之前,諸葛亮親自來到長安暫時代理政務。他帶來皇帝的親筆書信,敦請法正安心養病,但法正明白,諸葛亮的到來意味著什麽。


    這是皇帝對自家謀主最大的榮耀了,他本人雖然無法親臨長安,卻使當朝丞相代表自己來存問,來聽取法正的遺言。


    今天我的精神不錯,看來是時候了。


    法正對自己說。


    他往後靠在枕上,又喘了一會兒,才提起嗓門:“快快有請。”(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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