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稱為“子瑜先生”的,自然便是江東那位車騎將軍的長史,諸葛瑾。


    五年前江東勢力偷襲江陵不成,反遭大敗,丟掉了半數的領地。為了竭力確保己方的存續,江東隨即倒向曹氏,孫權從曹操手裏獲得了車騎將軍的稱號,並且將自家長子孫登送到了鄴城。


    此後數年間,孫劉兩家境內的商賈往來倒是不停,但再也沒有正式的往來。兩家的水軍更是頻繁對峙與彭澤和柴桑之間。


    這種局麵,一直延續到了曹劉兩家前年的大決戰。當曹操病逝於退兵路上的消息傳出,江東立即動用各種手段,試圖恢複與漢中王政權的官方聯係。


    隻不過包括玄德公本人在內,都各自忙於要務,因而江東的多方試探,都如石沉大海。


    到了後來,漢中王即帝位,更冊命張飛為車騎將軍,於是在大漢朝廷的立場,孫權這個車騎將軍,就幹脆成了僭號、偽號。連帶著諸葛瑾前來江陵,都不得一句諸葛長史的正式稱呼。


    此時雷遠口稱子瑜先生,落在諸葛瑾的耳朵裏,總帶著幾分諷刺的意味。


    諸葛瑾甚至覺得,自己其實應該感謝雷遠的頑劣孩兒。若非這孩兒生出事來,自己究竟能否進入江陵城,恐怕也還未知。萬一自家大船在江津港外飄飄蕩蕩,那才真的誤事。


    聽得雷遠還在張口閉口打孩子,諸葛瑾連稱不必、不敢,一直陪著雷遠走出館舍以外。


    “子瑜先生留步吧。有什麽事,先休息幾日再說。咳咳,那艘船,我也會遣人修理的……此事我一定會給子瑜先生一個交代,也請先生容我專門擇一個場合,來表示感謝之意。”


    說完,雷遠微微頷首,轉身步履匆匆。


    他是真想趕緊回返內院,勸一勸趙襄。倒不是擔心阿諾這個皮糙肉厚的被打壞,實在是趙襄身子不便,萬一怒過了頭,恐怕於自身的健康有礙。


    走了沒兩步,忽聽身後諸葛瑾道:“續之將軍,孫劉兩家敵對,有害無益。此番我來,是為了兩家能重建盟好,再不背棄!”


    雷遠腳步一頓。


    如今雷遠身為驃騎將軍,持節督領三州軍事,同時也直接負責與江東方麵的聯絡。雖說大政方針出自中樞,但諸葛瑾既然開口,他也得表明態度。


    雷遠喚來閻宇,對他低聲吩咐幾句。


    諸葛瑾站在一旁,隻隱約聽到說:“……千萬製怒……不妨往死裏打,但莫要打死……”


    待到閻宇一溜煙往後院去了,雷遠折返回來,輕笑了幾聲:“我聽說,兩年前我方與曹操大軍在荊襄對峙的時候,孫將軍在京口大集水陸諸軍,進至彭澤一線,見我方柴桑、南昌之眾嚴陣以待,這才悻悻而退……這便是江東方麵有意重建盟好的表現麽?”


    諸葛瑾麵不改色:“我以為,東益彭澤之眾,西增柴桑之守,此皆事勢宜然,不足相問。”


    “那麽,重建盟好雲雲,也不要問我。”


    雷遠搖了搖頭:“江東人眼中的事勢變化太快了;江東人的善意在我眼中,還不如江水中泛起的泡沫可靠。子瑜先生,你終究遠來是客,又救了犬子的性命……我不與你爭執,你且休息數日,回去稟孫將軍,就說我雷遠隻有守土之責,沒有通好的興趣。”


    諸葛瑾毫不顯氣餒:“那也無妨,我便如此稟報,隻不過,須得在我往成都走過之後。”


    雷遠失笑:“子瑜先生還想往成都一行?”


    “聽聞天子有意冊封皇後。我江東為皇後的外家,怎能不登門恭賀?”諸葛瑾微笑。


    “此事,我都是方才聽聞……子瑜先生知道得真快。”


    諸葛瑾欠身不語。


    雷遠毫不客氣地道:“冊封皇後,是天子的家事,何須貴方插手?以貴主之明斷,難道不知我大漢的外戚富貴者雖多,卻往往德不配位,不得善終麽?”


    “實不曾想過。”諸葛瑾搖了搖頭道:“以當前時勢推算,日後的大漢,自有德高勳大的權臣當道,哪有外戚擅寵的餘地。”


    這“德高勳大的權臣當道”一句,可把漢家朝堂諸多重臣全都損到了。諸葛瑾乃是諸葛亮的兄長,素以溫文弘雅聞名,卻不料他被逼急了,也會潑髒水,潑起來連自家弟弟都不放過。


    雷遠大笑:“子瑜先生,你還是想多了,江東上下,都想多了。你且好生休息,歇過幾日,便回江東去吧。”


    終究諸葛瑾是貴客,還因為自家熊孩子受了傷,翻過身來又救了自家熊孩子性命,是否允許他前往成都,眼下暫不鬆口,可以慢慢再談,雷遠怎也不能為難他。


    笑了兩聲,雷遠鄭重施禮,告辭出外。


    諸葛瑾站在原地,看著雷遠的身影在月洞門外晃了晃,往左側甬道去了。他猶疑了一會兒,終於大聲喊道:“續之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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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喊了幾聲,撩起袍袖追出門外,提高聲音再喊:“難道你以為,我江東竟是無事興波麽?”


    雷遠腳步不停。


    諸葛瑾一咬牙,終於下定了決心。他疾步向前,扯住雷遠的袍袖:“續之將軍留步!”


    “咳咳,子瑜先生,你身上帶傷,莫要衝動。”


    “續之將軍,我請你看一樣東西,隻要看過,你就知我為何而來,又為何要去成都!”


    “呃……”雷遠豎起耳朵聽聽後院的動靜,似乎最鬧騰的時候過去了。但他依然擔心,於是擺了擺手:“明日,明日再議。”


    諸葛瑾有些急了,他扯著雷遠的袍袖不放:“天下大事,豈能耽擱!”


    雷遠歎了口氣:“子瑜先生,如今江東勢力偏居一隅,地不過數郡,民不過數十萬,何必張口閉口,奢談什麽天下大事呢?”


    “將軍不妨先看過,再下斷言不遲。”


    雷遠勉強道:“那,我在此等著。子瑜先生快將那東西取來。”


    “好,好。”


    諸葛瑾袍袖翻飛,快步回去了。


    雷遠在門口來回走了兩趟,又見他氣喘籲籲回來,手中捧著一個木匣。


    “這是?”


    “續之將軍,請。”諸葛瑾將木匣捧到雷遠跟前。


    雷遠打開木匣,匣中放著的,乃是一份折起的帛書。


    雷遠俯首往匣子裏看。那書信上寥寥數語,其中說道:海岱與江東,唇齒也。方今天下未定,送故迎新,倘有其害,殊更悵恨。兩家近鄰,或當同心協力,共禦外患,以慰黎民之望。


    他微微吃驚,探手將帛書完全打開,便見書信頭一列,寫著一行字:征東大將軍、青州牧臧霸敢致書車騎將軍孫公足下。


    這是意料之外,也是理所當然。


    雷遠轉向諸葛瑾,有些佩服,又有些無奈。他歎了口氣:“孫將軍,真有百折不撓之誌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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