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城南。


    一列車隊自東迤邐行來。


    車隊規模不大,馬車十輛,其中打頭的,是三輛輜車。車駕左右,有持矛戟的騎士三五十人、黑衣吏員十餘人扈從。為首兩人,腰懸長劍,身佩銅印黑綬,氣度不凡,正是李貞和陶威。


    三輛輜車裏,後兩輛是空的。第一輛上,坐著諸葛瑾、程秉和阿諾。


    程秉是汝南南頓人,以籍貫而論,算得上雷遠的近鄰。他早年跟從鄭玄學習經學,後避亂於交州,求學於大儒劉熙。與現任南海太守薛綜、參予長安登基大典的學士許慈乃是同窗。


    程秉本人也為當代名儒,精通《周易》、《尚書》等。雷遠入交州時,程秉為交趾太守長史,雷遠聞聽其名聲,以禮征辟為左將軍從事。到了今年,程秉又轉為驃騎將軍從事,除了負責文教、禮賓事務,也時常出入將軍府裏,為阿諾等孩童上課。


    旬月前,雷遠請程秉出麵,陪同諸葛瑾入蜀。


    諸葛瑾畢竟年近五十,在船上受了那一次大摔以後,身體有些不適,沿途經不得顛簸,故而路上稍稍多歇了幾程。走到半路,他和程秉便被護送阿諾入蜀的李貞、陶威一行人趕上了。


    程秉不曉得雷遠的小小玩笑,便提議兩隊同行。他又為人師表慣了,聽說阿諾將要在成都為太子舍人,驚得發昏,連忙抓緊時間,往阿諾的腦子裏填充些學問。


    但程秉不是腐儒,他不強求阿諾學那些過於專深的學問,反倒願意講些阿諾熟悉的,能夠深入淺出的內容。而阿諾也非性格多麽頑劣,在尊師重道上麵,這孩子並不疏忽。


    此刻程秉正在講的,便是揚雄的蜀都賦。


    “南則有犍牂潛夷,昆明峨眉,絕限嵣,堪岩亶翔。公子,這一段,說的乃是蜀都以南的情形,那地方叫作南中,與我交州相通的。我聽說,公子跟著郭竟將軍去過鬱林郡。鬱林郡的西麵,就是南中,公子想一想,沿途所見,可不就是這般情形麽?”


    阿諾想了想,點頭道:“‘絕限嵣,堪岩亶翔’這兩句,確實是好,便如揚子雲親自到過南中一般。”


    “哈哈,那揚子雲的祖上世居巴郡,或許真的去過南中一遊,亦未可知也。”


    “巴郡,就是我們沿江經過的那一帶,對麽?”


    “正是。公子你可記得,揚子雲在賦中,也有描述巴郡的言語。”


    這一段程秉昨日反複講過,阿諾記得甚牢,於是背誦道:“東有巴賨,綿亙百濮。銅梁金堂,火井龍湫。”


    “好,好。”程秉連連點頭,繼而道:“令尊續之將軍,雖不治蜀地,卻也以宜都郡為中心,大治巴賨群蠻,峽江間郡縣的戶口、軍資所出,多賴令尊之力。此番隨你來成都的陶從事,在這上頭乃是令尊的得力助手。我曾聽他說起過許多驚險故事,公子若有暇,不妨問問他,每一個故事,都很有趣。”


    “原來先生也知道啊?”阿諾興致勃勃地道:“我前幾天正聽陶叔叔說起,當年他在峽江間和蠻夷們打仗的事。一開始兩家不停的打仗,打到後來,一邊打,一邊做生意,最後反而有了交情……現在他手下的許多吏員都是蠻人、賨人!”


    陶威乃是當年與雷遠一起在灊山出生入死的二十名扈從之一。當日雷遠在天柱山擂鼓尖對抗張遼,戰鬥慘烈之極,簇擁在雷遠身邊的扈從戰死多人,陶威本人也斷了好幾根肋骨,此後便甚少直接上陣。


    最後一次廝殺作戰,還是五年前江東偷襲荊州那次,陶威與馬岱、沙摩柯等人隨同雷遠,在枝江以東連續把江東軍上萬人馬殺了個透穿。


    此等人物,雖然官職未必很高,但真正是驃騎將軍的親信,掌握極大的權利,也有足以與權力匹配的能力。


    “陶從事是續之將軍的得力臂膀,他的經曆,頗有傳奇之處。我與公子一般,都很愛聽他的故事。”程秉嗬嗬笑道:“公子此番到成都,日後必定也會成為太子的得力臂膀。說不定十年二十年後,我會來打聽公子的傳奇故事呢。”


    這其中的道理,趙襄早就和阿諾說了不下百十遍,阿諾自然懂得輕重,當下挺著腰杆,在車上正色作揖:“當不負先生所望。”


    正正經經說完了,阿諾忽有小小一點惶恐:“隻是……”


    “隻是什麽?”


    “去年我在長安,和他一起玩耍,就像兄弟般愉快。”說到這裏,阿諾忍不住又笑了兩聲,才又轉為猶疑:“隻是,我聽說,太子快要大婚了,他要變成大人啦!他若變成了大人,就不能再像小時候一樣……先生你知道麽?閻宇加冠以後,便越來越古板了,有點無趣。若太子也成了那樣,我還不如回蒼梧去。”


    程秉笑道:“公子,覺得無趣,那是你還沒長大的緣故。等你長大了就知道,少兒輩的兄弟之情,便是所謂棠棣之華,最是珍貴。縱然年長深沉,總不會忘卻。”


    阿諾撐著下巴想了想:“真的?”


    程秉道:“那是自然。”


    阿諾點了點頭,也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又高興起來。他問道:“先生適才說棠棣之華,那是何意?”


    程秉教誨阿諾的時候,諸葛瑾一直微笑著坐在一旁靜聽。這時候他插言道:“棠棣之華,乃是詩經中的一篇,說的是世上之人以親密而論,無人勝過兄弟。兄弟間的情誼,宛如棠梨樹上的朵朵花兒,仿佛在陽光下施放光華。”


    阿諾又點點頭。


    這幾日裏,阿諾有時候跟著李貞和陶威,聽他們說說當年隨雷遠征戰的實績,有時候聽諸葛瑾和程秉說些學問。


    諸葛瑾與程秉,都是性格敦厚溫文而不古板的人,也有口才。阿諾與他們同車而行,談談說說,雖然在學問上資質尋常,也覺頗有長進。


    正待再問問接著幾句是什麽,外間李貞策馬過來:“公子、子瑜先生、德樞先生,前頭便是萬裏橋。昨日聽說,當有人在此迎接我們,我們是不是下來坐一坐,正好也看看成都的繁華光景。”


    阿諾歡呼一聲,掀開輜車的帳幕便跳了出去。


    諸葛瑾也道:“是該早些下車步行,以免失禮。”


    他和程秉自然互相謙讓一番,再緩步出來。


    成都的城池外圍,有內外兩江分從北麵、西麵流淌,到城池西南處並肩而行。兩江之間,有成都的大市和錦官城、車城等重要工坊的聚集區,所以有個說法,喚作“二江珥市”。


    兩條江上有七座橋,分別對應北鬥七星。其中七星橋對應天璿,乃是從成都出發往江陵、吳會等地的起點所在,所以這兩年也不知怎地,人們都改稱此地為“萬裏橋”,以示對遠遊之人的美好祝願。


    萬裏橋周邊,商賈繁盛,最是熱鬧。


    一行人下了車馬,果然見到萬裏橋對麵的集市上熙熙攘攘。有寬袍大袖的文士悠然談笑而過,也有穿著短衫、露出強壯臂膀的小廝,正趕著牛車或驢車,壓著石板路上的車轍印子格楞楞地過去。


    稍遠處的池塘邊,有人用滑稽的腔調說什麽,當是蜀人才能聽懂的順口溜。也有人在池塘邊鋪著氈席,擺兩壺茶水,搖頭晃腦地看著對麵兩三層高的戲台上蹦跳歡騰的儺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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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貞上次來時,覺得矗立在橋旁的驛置頗具規模,這會兒竟一時找不到驛站的位置。原來是新的建築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把驛置給遮擋住了。


    一行人正在橋的北頭稍稍駐足,忽見不遠處的一排大柳樹下,有個體格壯碩的少年衝了出來。


    那少年連連揮手,極其歡悅地叫道:“哈哈,阿諾!阿諾你來了!”


    而少年身後,轉出來一名身著素色袍服的書生,書生向程秉、李貞、陶威等人頷首示意,隨即將手中白羽扇倒持,向著諸葛瑾行禮:“兄長,許久不見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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