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盧瑞在外頭等了有一刻鍾,始終聽不到屋裏的動靜。他倒也不急,眯著眼睛開始回憶前幾日剛學的《春秋》,正背到“宋人圍滕,楚子伐鄭”,忽聽得書平低聲喚他,“瑞少爺,侯爺有請。”


    盧瑞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發了一下呆,瞪著書平看了半晌才反應過來,“哦”了一聲,愣愣地理了理衣服,然後才低頭跟著書平進了屋。


    他先前見過平陽侯一回,隻是離得遠,看不清麵目,當時就覺得他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逼人的氣勢,讓人連呼吸都不敢出聲。而今離得近了,才發現他其實生得十分文氣,眉目低垂的時候,甚至有些溫和安靜的味道。


    “見過侯爺。”盧瑞行過禮後,就睜大眼睛好奇地盯著盧之安的臉上看,絲毫不見膽怯羞澀之色。盧之安昨兒見他的時候,就已瞧出這孩子心性至純,故不以為意地任由他看,自己也凝眉上下打量盧瑞。


    少年郎將將才滿十歲,嬰兒肥尚未褪去,小包子臉圓嘟嘟的。眼睛生得很好看,又圓又亮,眨眼時有漂亮的弧度。因尚未抽條長個子,身上還有些肉,圓乎乎的甚是可愛。若是換了旁人的孩子,還不知要如何打扮才好,可他卻穿得極是樸素,原本藏藍色的袍子已經洗得發白,袖口和袍襟都有拚接的痕跡。但身上的衣服卻漿洗得很幹淨,隱約有淡淡的皂角香,想來早上出門的時候,家裏人還是特意挑選過的。


    “瑞哥兒,”盧之安朝他溫和地笑了笑,道:“我記得你父親是安平二十二年的進士。”


    一說起父親,盧瑞的眼睛立刻亮起來,小圓臉上滿滿的全是驕傲,“我爹是二榜第五名。”


    盧家這幾房的後人中,除了大房之外,便隻有四房的盧之桐還算有出息,年紀輕輕便中了進士,外放為官時也頗有廉名。隻可惜安平二十二年的時候,盧之安遠在北部邊疆大營,並不曾見過當時高中的盧之桐。


    盧之安膝下有兩子一女,對於怎麽哄孩子還是頗有些心得的。才幾句話的功夫,便哄得盧瑞滿心歡喜,說法愈發地隨意,隻恨不得把他當作嫡親的叔伯看待。


    “《春秋》……已經背完了。姐姐不讓我跟別人講,說是要……藏拙……”他記性雖好,為人處事卻有些呆,哪裏曉得哪些話能說,哪些話不能說,好不容易找到個可以信任的長輩,自然是一股腦地全交待了。


    盧之安安安靜靜地聽,時不時地附和他一聲,心裏一邊驚訝,一邊又生出些許愧疚的心思。麵前這個孩子,本是盧家這一輩中最聰明出色的人物,卻因父母早逝而被族人欺淩至此,若不是家裏還有個姐姐勉強支撐著,隻怕連溫飽都成問題。


    身為盧家族長,盧之安第一次發覺自己十分不稱職。


    可是,麵前的這個孩子卻絲毫沒有抱怨的意思,他甚至都沒有想到向他告狀,求他主持公道把四房的房子收回來。小小的瑞哥兒說起平日裏的生活竟是滿臉笑意,“今年夏天的時候,我跟姐姐一起去溪邊抓魚……”


    “瑞哥兒,”盧瑞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話,終於渴了,盧之安眼神示意書平奉茶。趁著他喝茶的功夫,盧之安開口問道:“再過三天我就要回京去了,你想不想跟著我一同回去。”


    “啊?”盧瑞抬頭看他,莫名其妙的表情,似乎沒聽懂盧之安的意思。書平見狀,哭笑不得地提醒道:“瑞少爺,侯爺想帶您回京讀書。您還不趕緊謝過侯爺。”


    盧瑞卻不動,瞪著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盯著盧之安看,半晌後才鄭重地搖頭,“不好的,我姐姐在這裏,我得跟姐姐在一起。”


    從他進門到現在,盧之安聽他提了不下五十次他的“姐姐”,不由得對這個素未謀麵的小姑娘有了些好奇,便開口問:“你姐姐今年多大了?”


    這本是一句再隨意不過的話,可盧瑞卻仿佛被踩到腳的貓一般迅速地炸了毛,“我姐姐……我姐姐還小呢,你問這個做甚?她才不嫁人!姐姐說了,等我以後高中狀元了,她也不嫁人!”


    他明明回得牛頭不對馬嘴,可盧之安卻偏偏明白了他的意思,麵上頓時一沉,心裏也無端地生出許多怒氣來。盧家的這些族人,果真是做得太過份了!


    盧之安一生氣,渾身上下便散出陣陣森冷的寒意,書平立刻嚇得連大氣都不敢出,盧瑞卻遲鈍些,心裏頭還想著七娘的事,倒是沒注意到這點,繼續絮絮叨叨地強調著七娘如何不要嫁人之類的話。


    “行了。”盧之安對這完全不懂察言觀色的孩子一點辦法都沒有,揮揮手讓書平送他出去,又怕盧瑞誤會,耐著性子解釋道:“你放心,有我在,族裏不敢有人再為難你們。”


    盧瑞眨了眨眼睛,安靜了。


    書平在前頭引路,出了門,又朝盧瑞笑道:“我們小少爺也在府裏,與瑞少爺正是一般年紀,不如見見?”侯爺身邊的幾個小廝裏頭就屬書平最機靈,先前在屋裏瞧著盧之安對盧瑞另眼相看,自然對他也愈加地客氣熱情。


    盧瑞卻搖頭回道:“我還得回學堂呢。”


    書平笑道:“瑞少爺怕是不知道,您一走,學堂那邊就先散了。您這會兒回去,連劉夫子都不在呢。”


    盧瑞頓時傻了,鼓著臉不知該怎麽回,想了想,終於想起今兒臨出門時七娘的吩咐,趕緊咧嘴朝書平傻笑。


    “書平,這傻小子是誰啊?”花叢後傳來一個稚嫩的男聲,有個身穿寶藍色綢緞錦袍的小男孩從花叢後轉出來,圓臉大眼睛,梳著包包頭,皮膚吹彈可破,瞧著倒是跟盧瑞有兩分想像。


    “熠少爺。”書平恭恭敬敬地朝盧熠行了禮,躬身回道:“這位是四房的瑞少爺,方才侯爺招了他去說話。”


    “瑞少爺?”盧熠歪著腦袋看盧瑞,長長地“哦――”了一聲,眨了眨眼睛仔細打量他,一臉審視地道:“原來你就是昨兒作詩,引得我爹另眼相看的盧瑞啊。看起來也就是個小孩子嘛。”他自個兒還沒盧瑞高,偏偏作出一副小大人的模樣,十分滑稽。盧瑞又不善於隱藏情緒,一時沒忍住就笑出聲來。


    盧熠立刻暴躁了,凶巴巴地喝道:“你――你笑什麽!你是不是再笑話我?”


    盧瑞哪裏想到他的反應竟會如此過激,頓時瞠目結舌,腦子裏一團亂麻,根本不曉得該怎麽回。想了想,隻好繼續咧嘴笑,一臉甜膩。


    盧熠愈發地惱羞成怒,指著他的臉氣得話都說不完整了,怒道:“你……你還敢再笑。小心我……我我我……”他雖是嬌生慣養大的,卻並非頤指氣使、不講道理的孩子,這會兒便是想說幾句狠話,竟也沒想出來。


    二人正對持著,走廊處又小跑進來個十一二歲的小廝,瞧見盧熠,趕緊奔過來,疾聲招呼道:“少爺,小姐正到處找您呢,原來您在這裏。”


    盧熠仰著腦袋作不耐煩狀,“她又找我做甚?總那些小姑娘家的玩意兒來煩我,真是沒辦法。”說著話,還故作成熟地歎了口氣,卻又不肯把那小廝趕走,反而佯裝無奈地揮了揮手道:“去吧去吧,我若不去,一會兒她又要惱了。”


    盧瑞可算是鬆了一口氣,才剛剛放下心來,前頭走了幾步的盧熠忽然又轉過身,黝黑的大眼睛盯著盧瑞上上下下地瞧,罷了朝他點了點下巴作高傲狀,“你也跟著一起來吧。”


    盧瑞趕緊搖頭,“我不去,我還要回家呢。”


    “你――”盧熠又要暴躁了,氣道:“你這個人好生無禮,我好心好意地邀你陪我一起玩兒,你還推辭。是什麽意思,莫非還瞧不上我?”


    盧瑞本來就有些呆,實在跟不上盧熠跳脫的腦子,不大明白自己怎麽就“瞧不上這位小少爺”了。他很努力地睜大眼,茫然地想要回顧一下自己到底說了什麽,導致小少爺會這麽生氣。


    “瞪我,瞪我,你還敢瞪我。”盧熠狠狠跺腳,凶巴巴地指著盧瑞喝道:“我不管,你就得跟我一起走。”


    這兩位一個是自家少爺,另一個是平陽侯看重的少年,若是鬧起來,他們二人最多挨頓罵,可書平就要慘了,指不定還要挨頓板子。所以,眼看著這二位越來越僵,書平趕緊出來打圓場,柔聲哄著盧瑞道:“左右學堂裏也散了,瑞哥兒不必急著回去,不如就去前院轉轉。不止是我們小姐,還有二房和三房的幾位少爺小姐在呢。”


    一聽說他們都在,盧瑞就更不願意跟著去了,低著頭盯著腳上半舊的布鞋不說話。


    書平到底年紀大些,又慣常在平陽侯身邊伺候的,最會察言觀色,一見盧瑞這表情就多少猜到了些緣由。想了想,還是低頭悄聲在盧熠耳邊說了兩句話。盧熠聽罷,抬眼悄悄看了看盧瑞,扁扁嘴,小聲朝盧瑞道:“你跟我說,誰欺負過你,我給你撐腰。”


    盧瑞到底是小孩子心性,雖說平日七娘總是叮囑他“退一步海闊天空”,可他心裏對總喜歡欺負嘲笑他的那幾個孩子多少還是有些怨氣的,而今聽了盧熠這話,不免有些心動。隻是想了一陣,終究搖搖頭,小聲道:“我姐姐說了,不要跟他們對著來。再說,便是今兒靠你教訓了他們,回頭他們還要變本加厲地欺負回……”


    “他們敢!”盧熠的心裏頓時生出強烈的英雄情懷,揮舞著小拳頭道:“你放心,有我在呢!”說罷,也不管盧瑞再怎麽反對,強拉著他的胳膊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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