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廉郡王府在皇城裏頭,離侯府有小半個時辰的路程。好在有盧嫣在,小姑娘總是能想出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問題,逗得馬車裏的諸人一路笑到底。


    丫鬟先下車敲了門,王府裏很快就有人出來迎。


    廉郡王父母早逝,府裏由盧之韻當家。因廉郡王與她感情敦厚,不僅不在外頭拈花惹草,府裏唯一的妾室也是早些年前未迎娶盧之韻時納的通房,盧之韻過門後,那通房雖提了妾室,廉郡王卻是從不進她的門,形同擺設,所以盧之韻這王妃做得也極是舒坦。


    過來迎客的是盧之韻身邊的陪房丫鬟紅芳,後來嫁了府裏的劉管事,而今依舊在王府裏當差。見了許氏,紅芳的眉眼笑得全都彎起來,趕緊上前行了禮,笑道:“大太太可回來了,小姐今兒早上還在念呢。”說罷,又朝七娘和盧嫣彎了彎身子,笑著問:“想必這位就是大小姐了,這模樣這氣度,可真是出色”


    許氏微笑著點頭,又問:“王妃該顯懷了吧,最近身子可還好?”


    紅芳掩嘴笑,“精神好著呢,唔,大太太請往這邊走,小姐說今兒在碧翠園待客。去年王爺從夷人手裏買了些菊花種子灑在那園子裏,而今竟全開了,姹紫嫣紅的,好看得緊。”


    七娘怎麽看怎麽覺得那紅芳的笑容裏別有深意,偷看了許氏一眼,見她麵上一片了然,顯然早猜到了什麽,七娘愈發地好奇起來。倒是一旁的盧嫣悄悄地拉了拉七娘的衣袖,朝她作了個手勢。七娘會意,立刻彎腰把她抱起身。


    盧嫣湊到七娘耳邊,可勁兒地撲著熱氣,嗓音壓得低低的,聲音愈發地軟糯,“姑姑定是又跟姑父吵架了。”


    “啊?”七娘有些傻眼。昨兒晚上她還聽采藍說起,廉郡王當年為了求娶盧之韻費了不少力氣,尋著各種借口賴在侯府裏不肯走,不僅鞍前馬後地跟著盧之安主動幫忙,又死皮賴臉地跟在盧之韻身邊,用盡了手段才把盧之韻娶到手,二人感情一向深厚,怎麽會忽然吵起來。而且聽盧嫣這話裏的意思,她竟不是頭一回見了。


    所以說,男人可真是靠不住!


    “上回嫣兒和娘親來王府,就看到姑姑拿著菜刀滿園子追著姑父要殺人。”盧嫣抱著七娘的脖子,一副神秘兮兮的神情,“我娘不讓我說出去,可是,大姐姐不是外人,告訴你不打緊。”


    菜刀――追殺!七娘默默地低下頭,假裝什麽也沒聽到。所以,其實許氏是早就已經知道了麽。


    一行人到了碧翠園,下人們早把臨水的涼亭收拾了出來,桌上擺了十幾樣點心小吃,紅泥小火爐上烹著茶水,木凳上墊著厚厚的軟墊。盧嫣從七娘身上滑下來,蹦蹦跳跳地奔到石桌邊,毫不客氣地抓了塊綠豆糕,卻不吃,轉身遞給許氏,亮著眼睛看她,“大伯母,吃這個,這個好吃。”


    許氏笑著接了,謝過了她,又揉了揉盧嫣的小腦袋瓜子,回頭問紅芳,“大少爺和二少爺不在府裏麽?”


    紅芳笑著回道:“都在呢,馬上就過來了。”


    才說著話,七娘就瞧見了不遠處眾人簇擁著的兩個小男孩朝涼亭這邊走過來。兩個孩子年齡都不大,一個約莫有四五歲,比盧嫣矮小半個腦袋,圓乎乎的小臉緊緊繃著,作出嚴肅又認真的神情。另一個隻怕才一歲多,圓臉尖下巴,走起路來還顫顫巍巍的,牽著哥哥的手慢吞吞地走,每走幾步,還要往四周看一看,停一停,一會兒又指著路邊不知名的花兒“啊啊――”地叫個不停。


    “大郎,二郎――”盧嫣歡呼一聲,飛快地朝兩個孩子飛奔過去。


    大郎板著臉看著盧嫣,不情不願地喚了一聲“嫣姐姐”,二郎則立刻歡喜起來,撒開大郎的手朝盧嫣撲過來,嘴裏喊道:“抱……抱……”


    “二郎叫姐姐,叫姐姐我就抱你。”盧嫣眯著眼睛看二郎,誘惑他。


    二郎似乎沒聽懂,眨了眨眼睛,依舊朝她伸手,“抱……抱……”


    “不能抱。”大郎沉著臉打斷道:“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動不動讓人抱,羞不羞。”


    盧嫣對大郎似乎有些敬畏,聞言立刻猶豫不決,再不敢伸手。二郎見盧嫣不理他,立刻委屈了,眼睛眨了眨,嘴巴一扁一扁,好像隨時要哭出來。


    “哎喲我的小祖宗。”紅芳趕緊上前抱住二郎,柔聲哄道:“千萬別哭,奴婢過來抱您。哎喲你看看這都委屈得……”


    大郎不高興地瞥了紅芳一眼,想開口說什麽,終究沒出聲,爾後不高興地徑直進了亭子,規規矩矩地朝許氏行禮問安。許氏趕緊讓他起了身,想了想,竟惡作劇似的抓了把花生遞給大郎,忍住笑道:“大郎吃花生,你們府上的花生煮得好,竟比上回我在福王府吃到的味道還要好些。”


    大郎愣住,遲疑地伸手接過了,苦著臉不知如何是好,稚嫩的小臉皺成一團,要多可愛有多可愛。


    許氏終是忍不住笑出聲來,點了點大郎的額頭,笑著道:“瞧瞧你這小老頭樣兒,這都是誰給教的。你爹和你娘都是隨性人,怎麽把你教得跟個迂腐的小老頭似的,一點小孩子樣兒都沒有。”


    大郎撇撇嘴,似乎有些不讚同。但他對許氏又一向敬重,且盧之韻又一再叮囑要聽許氏的話,再加上,手裏的花生――的確美味……大郎想了想,還是小心翼翼地剝了個花生扔進嘴裏。


    “這是你大姐姐。”許氏指著七娘道。


    大郎抬頭,好奇地看著七娘,喚了一聲“大姐姐好。”想了想,又問:“怎麽以前沒見過大姐姐?”


    七娘笑著道:“我以前住在鄉下,這幾日才回京。”


    “咦――”大郎的臉上頓時寫滿了好奇,“大姐姐住在鄉下,那你見過牛嗎?”


    “自然是見過的。”七娘朝他比劃,“有這麽高,這麽長,身上是黑棕色的,腦袋上長著牛角……”


    大郎的眼睛愈發地亮了。


    說話的工夫,盧之韻也到了。她已經有了四個月的身孕,雖穿著寬鬆,卻依舊能看出些行跡來。不過這位郡王妃的性子顯然十分急躁,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的,半點孕婦的樣子也沒有。


    還未進亭子,就聽到她高亢又爽朗的聲音,“這就是我大侄女了吧,哎喲,這模樣真好看,還是大嫂眼光好。哎你說我怎麽就生不出個女兒來呢,一個接著一個都是混小子,瞧著真嘔心。”


    七娘還未來得及給她行禮,盧之韻就已經飛快地進了亭子且握住了她的手,笑著打量了她幾眼後,嘖嘖地讚道:“不錯不錯,這相貌,這氣度,跟大嫂確有幾分相像。”


    許氏柔聲道:“昨兒母親還說,碧舸與宋家大小姐長得像呢。”


    盧之韻聞言也笑著點頭,“是和安寧有幾分相似,不過――”她皺起眉頭,腦子裏閃過另一張溫和貞靜的麵容來,再看了看七娘,壓低了聲音問:“大嫂以前有沒有見過彭家的二小姐?”


    七娘心一動,不由自主地朝盧之韻看過去。


    “哪個彭家?”許氏問。


    “就是那個――拚命三郎的彭家。”盧之韻的聲音格外的低,語氣中有幾不可察的惋惜。說罷了,又朝紅芳揮揮手,示意她把諸位丫鬟們一起帶走。


    許氏眉目微動,深吸一口氣,輕輕點頭。七娘的心愈發地提起來,“拚命三郎”說的是誰?張媽媽隻簡單地說了彭家的家世,可府裏除了外公外婆之外還有哪些人,她卻絲毫未曾提及。七娘先前隻當彭家隻有她母親一個,而今聽起來,顯然事實並非如此。


    “他家的二小姐,先前一直在老宅住著的,到十五六歲才進了京,我也隻是偶爾見過兩回。”盧之韻並沒有刻意回避七娘,“那位二小姐,和碧舸真真地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七娘到底年歲小,聽到此處眼睛已是微微發紅。許氏見狀,哪裏還有不明白的。


    “碧舸――”


    七娘吸了吸鼻子,想開口,一抬眼,豆大的眼淚卻滑了出來。


    盧之韻也是個聰明人,見狀自然明了了,小聲喃喃,“保成堂哥瞞得好嚴。”


    當年盧保成成親並不曾給府裏下帖子,隻在婚後跟老太太打了聲招呼,為了這事兒,老太太還發了一通火,隻道他眼睛裏沒有長輩。卻不料,這婚事背後還有這樣的故事。而今想來,那會兒盧保成卻是為了盧家著想的。若不然,之後彭家被抄,侯府怎麽著也要受牽連。


    事情都到了這地步,七娘也不欲再隱瞞,遂把張媽媽告訴她的那些往事說與許氏二人聽。二人聽罷,俱是唏噓不已。


    回程的路上,許氏一再叮囑七娘,“彭家的事牽連甚廣,那案子到現在都未了結,所以你的身世,莫要說與旁人聽。”七娘是個女兒家倒也罷了,盧瑞日後卻還要科舉入仕的,若是鬧開了,於他難免有所不利。


    七娘鄭重地應了。


    回了倚梅園,七娘的精神依舊不大好。采藍依稀猜出些緣故,卻不敢問,隻故作不知地笑著幫她整理盧之韻送的見麵禮。


    “小姐您看看這玉兔兒,雕得活靈活現的……”


    “哎呀,這簪子也好看……”


    七娘臉上帶著笑,眼睛裏卻一片愁雲慘霧。


    窗外有微風,不時飄來淡淡的桂花香,有低沉的笛聲從外頭傳進來,七娘抬起頭朝外看,倚梅園裏唯一的一株桂花樹已經開了零零星星的小黃花,散出甜甜膩膩的香味,讓人忍不住想起桂花團子。


    “誰在吹笛子呢?”采藍朝窗外張望了一陣,低聲喃喃。


    “很好聽。”七娘趴在窗口,柔聲道:“這曲子,以前我娘也總吹給我聽的。”她幼時也學過彈琴,隻是並不擅長,學了好幾年也隻會彈這一首,且斷斷續續,曲不成調。而今忽然聽得有人用笛子奏出來,也別有一番滋味。


    “似乎是不是我們府裏的人。”采藍走到床邊仔細聽了聽,小聲道:“隔壁的宅子空了好幾年了,應是新搬來的。”


    “哦――”


    “過幾日興許就能見到了。”采藍笑著道:“既然是新搬來的,總要到鄰居府上拜訪。說不定還是位與您年歲相仿的小姐呢,日後,您也多個地方走動。”


    結果第二日,隔壁鄰居就上了門。


    七娘看著廳裏溫文爾雅狀的邵仲,好半天沒回過神來。


    老太太還在絮絮叨叨地跟邵仲說著話,他好脾氣地應著,斯文又老實的模樣。胡氏也在一旁,笑吟吟地看著他,時不時地插上一句話,看著邵仲的眼神就像看著自家孩子一般。


    他哄起女人們總有一套。七娘心裏想,卻又忍不住暗暗咬牙。


    “仲哥兒眼睛看不見,碧丫頭不必刻意回避。”老太太一臉慈祥地招呼道。京城裏的規矩沒有那麽嚴,年輕男女見個麵也不是多麽了不得的大事。更何況,邵仲還是個瞎子。


    七娘擠出笑容,客客氣氣地喚了一聲“邵公子”,邵仲也客氣地回禮,兩個人無論是儀態還是舉止都標準得無可挑剔。


    “仲哥兒剛搬到了我們隔壁府上,以後便是鄰居了。”老太太笑道:“我們府裏那幾個孩子最是淘氣,隻怕日後多有叨擾。”


    邵仲笑著道:“老太太嚴重了,我一個人住著,本就孤單,還巴不得家裏熱鬧些。”


    采藍聞言,頓作恍然之色,“昨兒下午的笛子是邵公子吹的?小姐一直說好聽呢。”


    邵仲麵作尷尬狀,“怕是吵到了大小姐。”


    明明是個流氓,偏偏還裝得人模狗樣,偏偏大家夥兒還深信不疑,七娘深切懷疑,便是她揭穿邵仲的真麵目,隻怕府裏眾人也不會信的。心裏愈發地恨得牙癢癢,咬牙切齒地憋出一句話,“邵公子客氣了。”心裏卻在暗罵,“衣冠禽獸”。


    邵公子點頭,笑得雲淡風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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