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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中時對於顧辭遠的歉意,我一直沒有勇氣說出口,即使已經到嘴邊,出於自尊,我還是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高考結束之後,每個班都用班費在學校附近的ktv包了個包廂開畢業聯歡會,順便還邀請了老師們。


    因為搶不到麥,我就跟班上的男生拚酒,喝得他們連連擺手:“你是個酒桶啊!”


    其實我在洗手間吐得天昏地暗的樣子就隻有筠涼一個人看見。


    她輕輕地拍打著我的背,沒有說任何責怪或者勸誡的話,她大概明白我這樣做其實是在發泄心裏的難過。


    後來我去顧辭遠他們班的包廂把他叫了出來,關門的時候我還看到我媽的臉色特別不好看,可是我管不了那麽多了,我的良心驅使我一定要跟顧辭遠說清楚。


    這是從他扔掉我那把小紅傘之後我第一次打破沉默跟他說話,我自己也沒想到一開口就會有那麽多句子從唇齒之間傾瀉而出:“反正以後大家就各奔東西了,有些話就說開算了……其實我根本就沒喜歡過你,我厚著臉皮倒追你不過就是為了氣我媽而已,我很幼稚吧……但真的應該跟你道個歉,畢竟連累你扮演了一個這麽無辜的角色……”


    顧辭遠一直沒說話,大廳裏溫暖的橙黃色燈光讓他的臉看起來有那麽一點失真。我的雙手用力地絞在一起,我承認其實我還是有點怕他生氣的,將心比心地想,這事要換了我,我肯定要問候對方祖宗十八代的。


    可是一直以來對我冷冰冰的顧辭遠,他在知道這一切之後竟然沒有動怒。


    不僅沒有動怒,他還很和氣地對我說:“你少喝點,脖子都紅了。”


    不知道是出於感動還是內疚,是自責還是如釋重負,我的眼淚簌簌地就落了下來。


    填報誌願的那天上午我在校門口又碰到了他,他有意無意地問了我一句:“你填哪裏?”


    我一看到他那個公子哥的樣子就想起他在校內的狀態裏寫著:“哪個學校的美女多啊?”我鄙視這種膚淺、惡俗的人!


    所以我就很幹脆地回了他一句:“關你屁事哦!”


    可能是拿了駕照之後心情好吧,他也沒跟我計較,還笑眯眯地說:“那你知道我去哪裏嗎?”


    我又瞪了他一眼,我想這個人是不是腦子有病啊,我不是跟他說清楚我對他其實沒興趣嗎?他幹嗎還這麽一副“大明星答粉絲問”的樣子啊?


    算了,想來我也算是虧欠了他,就滿足他這顆缺愛的心靈關懷他一下吧:“那你去哪裏呢?”


    他深吸一口氣,戲謔著說:“你去哪裏,我就去哪裏啊。”


    我看著他,他滿臉的期待好像在等待我給他一個熱烈的回應,而我,我當然也沒有辜負他。


    我說:“哦。”


    當時隻道是尋常,誰曉得他竟然是認真的。


    哪怕我有那麽一絲一毫的相信,也不至於在新生大會上震驚成那樣。


    2006年世界杯決賽的那天晚上,他這個死敗家子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在他一個朋友開的小酒吧包場,呼朋引伴,喝酒看球。


    不知道他發什麽神經,居然把我也叫去了。


    好吧,去就去咯,反正意大利隊帥哥多,反正又不要我出錢買酒。


    其實我是個偽球迷,除了小貝、歐文,還有曾經代言聯想筆記本的齙牙小羅之外,我基本上就不認識什麽球員了,但那天晚上我卻表現得很亢奮:“啊……這個帥……啊……這個也帥……哇噻,怎麽都這麽帥啊!”


    我的尖叫連連引得顧辭遠好一陣鄙視:“靠,把球員當男模,把球賽當走秀啊!”


    他鄙視他的,我才懶得理他,水果沙拉裏麵的黃桃好好吃哦,趁他們盯著屏幕上的綠茵地,我毫無顧忌地用叉子在盤子裏亂戳。


    決賽進入加時賽的時候,所有男生的神經都繃成了不能再多一分力的弦,齊祖那記勺子點球讓顧辭遠他們這些意大利隊的球迷既亢奮又崩潰,看著他們一個個捶胸頓足的模樣,我真的覺得自己置身於精神病院了!


    隨著馬特拉齊爆粗口,齊祖施展鐵頭功被紅牌罰下之後,意大利隊終於取得了2006年世界杯的冠軍。在一片歡呼聲中,顧辭遠像瘋了一樣把整瓶冰鎮過的喜力從頭上淋了下來,醇香中略帶微苦的氣息。


    我還在到處找紙巾想要擦掉濺到我身上的泡沫時,顧辭遠那個不要臉的居然抱著我的臉狠狠地親了一下。


    我的名譽……


    冰清玉潔的我……


    宛如空穀幽蘭的我……


    我好想殺了他……我……我要哭了!


    在洗手間裏用冷水衝了一把臉之後,我看著鏡子裏自己的臉上並沒有臆想中的惱怒神情,這還真是有點奇怪,算了算了,我就當彌補他這兩年因為我而遭受的精神創傷吧!


    回到喧囂的人群中我拿起包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就先走了,關上門的時候看見顧辭遠的頭左看看右看看,我忍不住在心裏罵,你以為自己是個qq在登錄啊。


    我並不知道他當時其實是在群魔亂舞中尋找我的蹤跡,我隻知道他這個酒後失態的舉動害得我整個暑假直到大學都被筠涼當成笑柄。


    火車到站的時候,顧辭遠搖醒了我,我揉了揉眼睛,竟然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了。他活動了一下僵硬的手臂,不滿地說:“你的頭真重啊!”


    我望著他略帶一些稚氣的神情,終於將心裏醞釀了很久很久的那句話說了出來:“顧辭遠,對不起,連累你扮演了一個無辜的角色,那麽長時間……”


    他什麽話也沒說,隻是把我拉進懷抱裏,給了我一個潔淨的擁抱。


    他的下巴磕在我的頭頂上,我們一動不動,姿態虔誠,怕驚動對方。


    過了很久,我聽見他說:“宋初微,別賭氣了,我們好好在一起吧。”


    那個初秋的靜夜,隔著衣服、皮膚、肌肉、骨骼,我聽到一聲緊跟著一聲的心跳,聽起來既感動又憂傷,好像要跳出整個胸膛。


    在我跟顧辭遠抒情的同一時刻,筠涼這個不肯陪我回z城的沒良心的家夥,跟杜尋恩愛地手牽著手在購物中心逛得不曉得多開心。


    他們一人拿了一杯冰曼特寧,也許是太養眼了的緣故,引來了很多路人側目。


    筠涼剛要說話,杜尋的臉色忽然變了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間,你先去看鞋子,我回頭來找你好了。”


    筠涼是何等會察言觀色的女生,她一看杜尋的眼神便知道他是故意要支開她,但她什麽也沒問,什麽也沒說,隻是笑著點點頭:“好啊。”


    筠涼沒有問過杜尋:“為什麽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手機永遠是調成震動?”


    有些事情不必說破,有些表麵功夫一定要做,有些真相不必追究,人生有些時候,是越蒙蔽就越接近幸福。


    這個道理,她從十六歲起就明白了。


    電話那頭的女聲很亢奮,杜尋在男洗手間裏看著鏡子裏自己焦灼的麵孔,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果然,在一頓嘰裏呱啦的廢話之後,她宣布:“我下個月回來,想要什麽禮物嗎?”


    仿佛五月的晴天,突然閃了電,杜尋沉吟了片刻,終於用了很大的勇氣和力氣說:“等你回來,我有重要的事情跟你說。”


    一陣沒心沒肺的笑聲傳了過來:“什麽重要的事情?tiffany還是cartier?”


    杜尋深深地歎了一口氣:“回來再說好了。”


    筠涼在閑逛的時候被思加圖的海報上那款女鞋吸引了目光,銀灰色,鑲了小小的水鑽,不算誇張的五公分後跟,幾乎是第一眼看到它時,筠涼就決定要把它帶走了。我經常說蘇筠涼就是那種有一千能花一萬的敗家女,她自己也很慚愧,其實明明不是那麽急著要啊,其實明明不是沒有那樣東西就會死啊,可是為什麽每次看到喜歡的東西,理智總是敗給激情呢?


    就像第一次見到杜尋的時候,明明高考在即,但卻還是忍不住要認識這個人。


    就像明明知道杜尋肯定有什麽事情隱瞞著她,卻還是忍不住要跟他在一起。


    她不是道德淪喪,也不是愚鈍無知,她隻是天生就像飛蛾,注定了要去撲火。


    後來我認識了那個叫黎朗的男人,他在離開這個城市的時候對我說了一句話,讓我站在原地半天沒有動彈。


    “初微,你和筠涼,都是通過被傷害這種方式來認識這個世界的。”


    就像這次,明明不缺高跟鞋,但因為真的很漂亮,她又再次上演了過去無數次的戲碼:“小姐,我要海報上那雙,36碼!”


    專櫃小姐抱歉地笑笑:“這個款,36碼的隻有一雙了,這位小姐正在試。”


    筠涼順勢看過去,灰色的沙發上那個穿著白襯衣的女子也正好抬起頭來看著她,是錯覺嗎?對方的眼睛裏有那麽一瞬間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在四目相對時,筠涼也有微微的震動。


    從前每次看到書上說誰誰誰的眼睛像星星,她總會對這種陳舊的比喻嗤之以鼻,但直到她的目光對上這個女子,她才明白,世上真的有人,目若寒星。


    那是泛著清冷的一雙眸子,似乎有點深不可測,可是就在下一秒,筠涼看到她的臉上綻開了一個笑容,像是夏日枝頭盛開的梔子花,清新潔白。


    她說:“你很喜歡吧,那讓給你好了,我看看別的。”


    筠涼一愣,回過神來之後連忙搖搖頭:“不不不,君子不奪人所愛。”


    對方莞爾一笑:“真要做君子嗎?那我開單了?”


    雖然是很遺憾,但筠涼還是維持了一貫以來的風度,微笑著點點頭。


    看著那個白衣女子翩然遠去付費的身影,筠涼幾乎要憋出內傷,可她怎麽也沒想到,那個女子付款回來之後竟然把專櫃小姐包好的那個紙袋遞到她眼前:“小妹妹,送給你。”


    師太教育我們,當你覺得一件事好得不像真的時,它確實不是真的。


    筠涼難以置信地看著這個不過交談了兩句話的陌生人,心裏暗想:她該不是les吧!


    對方仿佛看穿了筠涼的心思,笑得眼睛都眯成了月牙的形狀:“放心吧,我喜歡異性,既然你說君子不奪人所愛,那我就也做一回君子,成人之美好了。”


    筠涼連連擺手,還是不肯收,實在沒有道理啊,如果對方是個男生或者男人,這還說得過去……但她自己明明也是個很美貌的女性啊。


    怎麽想,筠涼都還是覺得不妥。


    看筠涼遲疑的樣子,她倒也不勉強,抽出一張名片:“呶,給你一個禮拜的時間,一個禮拜之內沒跟我聯係,我就自己穿了。”


    那張素雅的名片上寫著她的名字:沈言。


    周一中午在人聲鼎沸的食堂裏,筠涼把這件事告訴我,我兩隻眼睛瞪得跟銅鈴一樣大,過了片刻,我惱怒地把筷子一扔:“靠,憑什麽好事都讓你給占了啊!怎麽沒路人送我burberry啊!”


    筠涼翻了個大大的白眼:“請問這兩個牌子是一個檔次的嗎!”


    說得也對,我氣呼呼地撿起筷子夾了一塊土豆送進嘴裏:“那現在呢……你打算怎麽辦呢?”


    她像兔斯基一樣晃了兩下頭:“我還沒想清楚,再說吧,你和顧辭遠呢?”


    一聽到這個名字我就好像被人戳斷了脊梁骨,繼而裝聾作啞繼續喝湯。筠涼用湯匙敲我的頭:“喂,問你哪!”


    我無可奈何地抬起頭來:“姑奶奶,我承認,我妥協了。”


    周末,顧辭遠陪著我一起去了一趟敬老院,在休息室裏看到奶奶和一大群老人圍著一台電視看著不知道哪個燒餅劇組拍的清宮戲,女主角塗著綠色的眼影,簡直笑死人。


    但他們不挑剔,他們無非隻是要看個熱鬧而已。


    奶奶看到我們的時候很高興,她一笑起來麵孔就像被風吹過的湖麵,皺紋如同波浪一樣向四周暈開,漏風的牙齒也暴露在我們眼前。


    顧辭遠看著休息室桌上陳列的那些紅豆黃豆綠豆感到非常震驚:“她們還能吃這個?”


    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你還可以蠢一點嗎?你咬得動啊?這是給她們活動手臂的,揀豆子,懂不懂?”


    他朝我豎起了大拇指:“好淵博!”


    其實我也受之有愧,但我絕對不能告訴他,我第一次來這裏的時候比他還蠢,我還以為那些豆子是敬老院用來招待客人的,我當時還想說,幹嗎不放點好吃的?瓜子核桃話梅什麽的,這豆子誰會願意吃啊!


    整個下午我們一直陪著奶奶,其實她聽不太清楚我們說什麽,不過我想她也不需要聽,隻要我們陪著她,嘻嘻哈哈熱熱鬧鬧的就足夠了。


    我曾經看到隔壁一位癱瘓的老人躺在病床上等著護工替他換洗的場景,過去很久很久我都忘不了當時那種感受,那種喪失了意識、思想甚至尊嚴的狀態,行將就木的狀態。


    我真的很害怕有一天奶奶也變成那樣,雖然她以前因為我背不出詩懲罰過我,但長大之後來看,那點小事根本就不算什麽。


    臨走的時候,我緊緊握住奶奶的手,那雙布滿了繭的粗糙的手,久久舍不得放開。


    一直以來,我並不是擅長表達情感的那一類女孩子,但某些時刻,總還是會有些刻意掩蓋的情緒流露出來。


    顧辭遠哄得奶奶很開心:“我們下次還來看你,給你帶風濕膏藥!”


    出來的時候他伸出手把我的臉頰拉得好痛,自己哈哈大笑:“哈哈,大臉貓,開心點嘛。”


    那一刻我忽然覺得,有很多很多力量被注入我的心髒:鼓勵、堅持、偏執、盲目、激烈、瘋狂。


    它們融合成一樣東西,叫作愛情。


    為了懲罰我這個口是心非的偽君子,筠涼非要我在周末推掉顧辭遠的約會,請她一頓下午茶。


    顧辭遠厚著臉皮想要跟去,甚至不惜使出撒手鐧:“我可以幫你們拍照嘛。”


    說真的,我確實心動了一下。


    想想看,我們兩個美女如花似玉地坐在咖啡館的露天陽台上小酌,旁邊一個大帥哥架著尼康第一款全畫幅的單反殫精竭慮地為我們拍照,這真是人世間最幸福的事……之一!


    但最終我還是沒有變節,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在我的身上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


    我不耐煩地揮揮手趕他走:“去找你那個青梅竹馬的男朋友玩兒去吧!”


    下午茶時光在你一句我一句的閑聊中緩慢流逝了,我仰頭看著天際流雲,由衷地覺得這一刻真是良辰美景。


    我和筠涼都是那種第一眼喜歡的東西就喜歡一輩子的人,所以除了抹茶拿鐵和曼特寧之外,我們不會給出服務生其他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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