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辭遠付賬回來看到我滿臉通紅的樣子覺得很奇怪:“你熱啊?”


    我搖搖頭,牽起他的手就往外衝,臨走前我狠狠地瞪了袁祖域一眼,心裏罵了一句:“你個燒餅。”


    就在顧辭遠陪我買手機的同一時間,正在a大上課的杜尋接到一條隻有兩個字的陌生短信:出來。


    正好是在上大課,幾百個人坐在階梯教室裏,一眼望過去全是人頭,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好奇心戰勝了求知欲,於是貓著腰從後門溜了出來。


    安靜的走廊裏沒有一個人,杜尋的腳步聲顯得格外清晰,他左右看看確定是惡作劇之後便打算返身進教室,忽然耳邊有風,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被一雙手臂從身後緊緊抱住了。


    曾經無比熟悉的香水味讓他在頃刻之間頓悟了身後這個人的身份。


    那一把甜糯的嗓音裏充滿了淡淡的傷感:“先別回頭,我怕我會哭。”


    走廊裏有穿堂而過的風。


    杜尋感覺得到她的身體有輕微的顫抖,過了很久,她輕聲說:“這也許隻是你漫長人生中平淡的一天,但我會一直記得它,無論再過多少年。”


    “杜尋,我回來了。”


    沒有分毫的感動那是假的,往昔許多片段在眼前如浮光掠影般閃過,左右為難的煩惱也被久別重逢的感動所掩蓋了,在他轉身之前迅速地調整好了麵部表情,原本就是寡淡的性格,所以笑容也不需要太過誇張:“傻瓜,這麽矯情幹什麽?”


    陳芷晴的眼睛裏有隱隱約約的淚光,跟兩年前在機場哭得無法自抑的樣子沒有什麽不一樣。


    可是別的事情,卻不動聲色地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杜尋看著這張臉,這張幹淨得沒有一絲皺紋的臉,右眼的眼角那顆淚痣還在那裏。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這張臉從自己的腦海裏漸漸地模糊了,當它再次呈現的時候,竟然會覺得有那麽一點,陌生。


    他忽然想起博爾赫斯那句話:一個人進入暮年時,會有很多回憶,但經常自動浮現於腦海的,大概也不會很多,這當中會有一張年輕的臉和這張臉引發的燦爛的記憶,這張臉不一定屬於妻子,也不一定屬於初戀,它隻屬於瞬間。


    那一瞬間,他的腦海裏迅速閃過了筠涼咧開嘴笑的樣子。


    然而,最終他還是點點頭:“回來就好了。”


    要很久以後,他才會明白:愛可以燃燒,也可以永恒,但這兩者不可能共存。


    周末的時候我還是陪著筠涼一起去見了沈言,反正顧辭遠也不知道神神秘秘地搞什麽,據說是一個認識了蠻久的老友從國外回來了,要聚會,還裝模作樣地問我“一起去嗎”。


    我才沒那麽不懂事,他們一群老友,我夾在那兒又插不上話,多無聊啊,還不如跟著筠涼去蹭吃蹭喝。


    遠遠地看著沈言朝我們走來,一襲白衣,氣質清凜。


    我忍不住驚歎:“看過這樣的女人才曉得什麽叫超凡脫俗啊!”


    筠涼也嘖嘖稱讚:“第一次見到她也是穿的白色,她真是我見過能把白色穿得最好看的女人。”


    而此刻的她走到我們麵前,停下來笑一笑:“姑娘們,我們去吃火鍋吧!”


    三個人都很能吃辣,所以幹脆叫了全辣的鍋底,麻辣的火鍋最適合沸騰的友情。


    吃到一半我忽然聽見身後有個聲音挺耳熟的,回頭一看,竟然是林暮色!


    她看到我和筠涼也顯得好興奮:“啊啊啊,好巧啊,我被人放鴿子了,跟你們湊一桌吧!”


    四海之內皆兄弟嘛,這算什麽大事,筠涼手一揮,快過來吧。


    坐在我旁邊的林暮色這次打扮得還挺像回事,黑色雪紡配了一根白色的腰帶,妝容也不誇張,我得心悅誠服地說一句,我要是男生,也會被她吸引的。


    吃到一半她問我:“你新手機買了吧?我們留個號碼呀,有空一塊兒玩,我反正不打算讀書了。”


    我有點驚訝:“啊,那你打算幹什麽啊?”


    她側過臉來笑:“遊戲人間啊,好啦,快把號碼給我。”


    接下來的時間便是我跟林暮色交換手機號碼,我跟沈言交換電話號碼,筠涼跟林暮色交換電話號碼,既然都交換了這麽多,也不差最後一次了,所以原本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兒的沈言跟林暮色竟然也交換了電話號碼。


    噢,這個世界真的太小了!


    埋完單之後我們四個人在洗手間的鏡子前統一整理儀容。林暮色一邊嚼著口香糖,一邊從包包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瓶子在手腕處噴了噴,又在耳後塗塗抹抹,我好奇地問她:“你隨身帶香水的?”


    她很坦然:“對啊,口香糖和香水是一定要隨身攜帶的啊,誰知道什麽時候要接吻,要上床啊,當然得隨時做好準備工作啊。”


    這番言論把比我們大了六七歲的沈言都震撼了:“太生猛了!”


    林暮色不以為然地挑挑眉毛:“韓劇裏那個胖子金三順不是說,去愛吧,就像沒有受過傷害一樣,這話有點矯情,應該說,去愛吧,就像還是個處女一樣!”


    我發現要跟林暮色做朋友,真的需要一顆強壯的心髒,要不真吃不消!


    筠涼曾經跟隨她極富藝術氣質的母親去越南、老撾、柬埔寨那些國家旅行過,回來之後她跟我說:“你知道嗎?柬埔寨有好多好多地雷。”


    那是早年戰爭時埋下的,沒有清除幹淨,有很多無辜的人被地雷炸殘,甚至炸死。


    所以在那裏生活的人都知道,野草叢生的地方不可以去,山羊去到的地方不可以去,關著門的房子更加不可以去,那些地方有地雷,一不小心可能就會要了你兩條腿或者是一條命。


    有的地雷隻有一瓶chanel no.5的瓶子那麽大,但波及的範圍卻有好幾十米。


    當時我聽完她惟妙惟肖的講述之後很篤定地說:“那跟我才沒關係,我又不會去柬埔寨,炸也炸不到我。”


    那個時候的我不懂得,其實在太平盛世的生活中,也一樣埋有炸彈。


    這些炸彈是無形的,是看不見的,但它一旦爆炸,帶來的傷痛也許比那些埋在土地裏的炸彈還要巨大,還要深遠。


    我清楚地記得在筠涼連紙條和短信都沒有留給我就匆忙趕回z城的那天晚上,天空中忽然電閃雷鳴,下起了像是要把整個世界都淹沒的傾盆大雨。


    我在宿舍裏像頭困獸一樣踱來踱去,已經睡下了的唐元元忍不住叫我小聲一點,換作平時可能我還會跟她鬥鬥嘴,鬧一鬧,可是眼下我全部的心思都在筠涼身上,所以幹脆關上宿舍門跑到外麵走廊上來了。


    筠涼的電話不是打不通,但是打通之後沒有人接這更讓人擔憂,漫長的忙音每一秒在我聽來都是煎熬,我對著手機喃喃自語,接電話啊,接啊,筠涼,你接電話啊!


    我們不是最好的朋友嗎?有什麽事情不能一起扛呢?我知道你性格驕傲,可是我不是別人,我是宋初微啊,我是你唯一的朋友宋初微啊,為什麽你連我都要躲著呢?


    靜謐的夜晚,我的哀求顯得那麽無助,又那麽淒惶。


    顧辭遠的聲音在手機裏聽起來那麽縹緲卻又那麽真切:“初微,今天z城日報上的頭條新聞你看了嗎?”


    我覺得很奇怪:“沒啊,我又不是新聞專業的學生,看報紙幹嗎?怎麽了?我們高中被評上全國重點中學了?”


    他沉默了足足一分鍾之後,終於開口:“筠涼她爸爸,被‘雙規’了。”


    夜幕突然驚現一道如經脈般的閃電,樹影宛如鬼魅,雷聲轟然炸開。


    我握著手機站在漆黑的走廊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筠涼是趕深夜的那趟火車回去的,因為是臨時買的票,所以沒有位置的她隻能站在吸煙處。


    夜晚的車窗像是一麵鏡子,死灰一般的眼睛盯著鏡子裏自己蒼白的臉。


    她緊緊地抿著嘴唇,想要抓緊一點什麽去獲取一點力量,最後雙手卻隻能停在冰冷的車門把上。


    調成靜音的手機在包包裏亮了又滅,滅了又亮,整個晚上所有人都在找她,我、辭遠、杜尋,還有她媽媽,可是她一個電話都不想接。


    她一句話都不想說,仿佛隻有不開口,才能留住一口真氣支撐自己回到z城。


    窗外的山野偶爾有幾點燈光,過了很久很久,她閉上了眼睛。


    鏡子裏的那張臉上,有眼淚大顆大顆地砸下來。


    掏出鑰匙打開家門,筠涼見到自己的母親坐在沙發上看著電視,電視裏的內容是她們平時最討厭的電視購物,表情和動作都很誇張的一對男女在推銷一款長得跟iphone一模一樣的手機:“超長待機四十八天!”


    要是換成平時,筠涼一定會很鄙夷地說:“遠看以為是apple,近看原來是orange!”


    可是今天她連開口的力氣都沒有,從玄關走到沙發不過短短幾米的距離,她卻走得十分艱難。


    偌大的房子中除了電視裏那對聒噪的推銷員的聲音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動靜,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她媽媽終於開口了:“你不上課跑回來做什麽,你回來也於事無補。”


    筠涼倒了一杯滾燙的開水灌下之後才終於恢複了一點精神:“你可以離婚,但我永遠是他的女兒。”


    這句話像一把尖刀劃破了她母親偽裝悲傷的麵具,麵對這個已經洞悉了真相的女兒,她忽然覺得自己已經無力再去掩飾什麽,她忽然察覺到,原來自己一直以來粉飾太平的那些苦心和手段都是那麽低級的伎倆。


    筠涼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媽媽,我沒有指望你能陪他共患難,這對你也不公平。過去這些年裏,他縱然在外麵是有些……但起碼他還是提供了你我衣食無憂的生活,這個你不要忘了。”


    她媽媽氣得從沙發上彈起來,指著她,聲色俱厲:“筠涼,你是這樣跟媽媽說話的嗎!”


    筠涼抬起頭來看著眼前這個色厲內荏的女人,她不會明白,身為女兒的自己在說出這番話來的時候,自己心裏有多難過。


    如果她接下來要說的這些話,會像尖刀一樣傷害到媽媽,那也是因為在多年前,媽媽的所作所為就像尖刀一樣捅在她的心髒上,一直固定在那裏。


    她不是沒有想過拔掉,但那個地方是心髒,她不敢冒險,她不確定自己能夠承受得起那種痛。


    痛不欲生的痛。


    筠涼定了定神:“媽,你知道,我說的都是實話,退一萬步講,你敢說你從來就沒有做過對不起爸爸的事情嗎?”


    這是多年來筠涼與母親第一次直麵相衝。她與我不一樣,我的叛逆不過是虛張聲勢小打小鬧,而她的叛逆卻是深深埋藏在內心,一直慢慢蓄積,等到一個合適的時機,便會像火山爆發,地動山搖。


    她媽媽也是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女兒在時光的洪流中已經長成了目光堅毅的成年人,她根本不是自己臆想中的那樣,她已經對這個家庭,對這個社會,甚至對這個世界有了清晰的認知,她有完全屬於自己的價值觀與人生觀。


    她不再是可以被輕易蒙蔽的小姑娘,不再是三言兩語可以敷衍得了的不諳世事的少女。


    她曾經是來自自己身體的一團骨血,而今,她是一個完全獨立的生命。


    對峙了很久,母親終於理屈詞窮地癱坐在沙發上,筠涼轉身去自己的房間,關門前她聽見母親幽幽地問她:“你是什麽時候開始知道的?”


    她輕聲苦笑:“十六歲……或者更早吧。”


    一直以來筠涼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在她十六歲生日的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隻知道那天下著鵝毛大雪,下了晚自習她執意不肯回家,要我陪她走一段路。


    記憶中那天街燈照出一臉黃,她一直沉默著,什麽也不說,直到分手的時候才對我說出那句話:“初微,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可是作為她唯一的朋友,她也沒有讓我知道她在那天中午目睹了什麽。


    一個戴著墨鏡的女人在學校門口擋住她,說要帶她去看一樣“很有意思的東西”,筠涼一貫膽大,竟然沒問對方身份就跟著走了。


    在酒店對麵的某間甜品店,這個戴著墨鏡的女人替她叫了一份熱飲—薑汁撞奶。


    筠涼說,不用熱的,冰的也可以。


    對方笑:“還是熱的好了,待會兒看到的東西,會讓你感到全身都冰涼的。”


    看著自己的母親跟一個男人從酒店裏走出來,這是什麽感覺?


    我沒有經曆過,我不知道。


    多年後,筠涼終於當著我和沈言的麵說出了這件事,她形容起當時的感受:就像被人強灌了鏹水,整個胸腔都無聲地潰爛了。


    母親臉上的笑容像利刃一樣刺瞎了她的眼睛,也劃傷了她原本純白無瑕的青春。


    雖然穿著厚厚的呢子外套,雖然還戴著手套和毛線帽,可是那一刻,就像被人剝光了衣服綁在馬車上遊街示眾,所有人看向你的眼神都像是在嘲笑、譏諷、唾棄,所有的眼睛裏都充滿了惡毒……


    忽然希望有一塊足夠大的布,將自己包裹起來。


    忽然希望自己,在那一刻,灰飛煙滅。


    那個女人很聰明,也很厲害,她直到最後也沒有取下墨鏡,隻是在臨走的時候對筠涼說:“我隻是想讓你知道,你媽媽端莊優雅的麵具背後,也不過是個不要臉的婊子。”


    不要臉的,婊子。


    這是筠涼十六歲生日收到的最震撼的生日禮物。


    多年後這個雷電交加的夜晚,她再次想起當日的場景,在黑暗的房間裏,她蜷縮成一團,緊緊地抱住枕頭,把臉埋在被子裏無聲地痛哭。


    腳步聲在她房門口停了下來,過了良久,那個疲倦的聲音隔著門傳了進來:“我們在事發前已經辦妥了離婚手續,明天帶你去律師那裏,再谘詢一下相關的事宜。”


    房間裏一片死寂,得不到回應的女人在遲疑了片刻之後,最終還是轉身走了。


    暗夜裏唯一的光亮來自筠涼的手機,杜尋的名字仿佛神諭。


    終於,她摁下了通話鍵。


    [3]


    天蒙蒙亮的時候,我背著背包站在男生公寓樓下心急如焚地等著顧辭遠,他從朦朧的晨曦裏跑過來摁住我的肩膀說:“再等等,杜尋馬上就到了。”


    也許是一夜沒睡的緣故,我的腦袋嗡嗡作響,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


    顧辭遠買來了熱豆漿給我作早餐,可是我真的難過得一口都喝不下。曾經看一個女生說,世界上從來都沒有感同身受這回事,我承認她有她的道理,可是筠涼與我情同手足,她遭遇這樣的變故,我的沉重也不是裝出來的。


    杜尋連的士都沒下,朝我們揮手:“走啊,還磨蹭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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