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沒有”的時候,顧辭遠並不敢直視林暮色的眼睛,是反感是無奈還是心虛,一時之間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而這種矛盾的心情,對遊刃有餘的林暮色來說,簡直就是孩童的把戲。


    她臉上浮起戲謔的笑意,到了這個時候,她反而是比較放鬆的那一個。


    在她劣跡斑斑的青春期不知道交過多少男朋友,發生過多少次一夜情,男女之間那點小破事對她來說都玩膩了,可是顧辭遠,他跟那些男生似乎又不太一樣。


    她記得她裝醉的那天晚上,宋初微那個笨蛋居然真的讓顧辭遠送自己回家,坐在的士上,窗外吹進來的風很涼,其實在她湊過去吻他的臉之前,內心也是做過一番心理鬥爭的。


    跟宋初微雖然算不上是兩肋插刀的生死之交,但好歹也算朋友一場……雖然自己並不是什麽衛道士,但主動挖朋友牆腳的事情卻也是沒做過的。


    但是顧辭遠的側麵真的很帥,他咬著下嘴唇的樣子看起來是有那麽一點呆,但又很可愛……


    懶得想那麽多了,就當是酒精迷亂了心智吧,她微醺的臉上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然後湊過去親了他一下。


    之後顧辭遠那份手足無措的模樣,簡直叫她笑個半死。


    “顧辭遠,我就是看上你了,當著宋初微我也敢這麽說!”


    這句話猶如平靜的湖麵裏投入一枚重磅炸彈,辭遠什麽都顧不得了,氣急敗壞地對她吼道:“你是不是瘋子啊,那天送你回去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隻喜歡宋初微,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她的。”


    他的話音未落,就被林暮色撲過來抱住,在他大腦一片空白的時候,她柔軟的嘴唇觸到了他的嘴……


    罪惡感像褥瘡那樣爬滿了顧辭遠的背脊,他一動不動地站著,過了很久很久,林暮色放開他,眼睛裏波光瀲灩:“那我呢?”


    “你怕宋初微被傷害,那我呢?”


    “我也是人,我也有自尊心的,你想過我的感受嗎?”


    她的眼淚像蜿蜒的小溪在光潔的皮膚上流淌,顧辭遠原本垂著的手,終於還是抬起來,伸向了她的臉。


    第二天早上起來我驚訝地發現筠涼的床上似乎一夜都沒有人睡過,我顧不得刷牙洗臉,抓著正在化妝的唐元元問:“你看到筠涼了嗎?看到了嗎?”


    她畫了一半眉毛的臉看上去非常滑稽,一臉不耐煩地甩開我:“沒有!她一晚上都沒回來……你的鼾聲吵得我一晚上都沒睡好,拜托你今天去買個口罩吧!”


    我居然打鼾?這實在太讓我難以置信了……不過這不是重點,重點是,筠涼她死到哪裏去了!


    我的手機一直都是二十四小時開機,可是當我從枕頭底下翻出手機來的時候,它一切正常,一條信息、一個未接來電都沒有。


    沒有筠涼的,也沒有顧辭遠的。


    我得承認,我的心情從這一秒開始,變得很糟糕。


    中午下課,同學們一窩蜂地往食堂衝過去,那個場麵真可以用氣壯山河來形容,我卻一點胃口都沒有。


    整整一個上午,我的手機就跟死了一樣,連被我存為“不要臉”的10086都沒來催我交話費,這種被全世界遺棄的感覺真的很不好。


    我在回宿舍的路上,整個人失魂落魄,我真的很想打個電話過去把顧辭遠的祖宗十八代都罵一頓,可是前一晚那個“關機”的事實已經讓我喪失了勇氣。


    我安慰自己說,不會有什麽事的,肯定是太忙了,我現在要做個懂事的姑娘,將來才能做個賢惠的好太太嘛!


    身後傳來梁錚的聲音,我茫然地回過頭去,他滿臉的欲言又止,認識他這麽久,我真還沒看過他這個鬼樣子。


    踟躕片刻,他終於問我:“你跟元元同一間宿舍,你有沒有察覺她最近有什麽異常啊?”


    “啊?”我更加茫然了,難道說我們那間宿舍的風水真的有問題?我還以為隻有我和筠涼過得不太順心呢,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確實也無暇去顧及唐元元……


    梁錚看我不說話也有點急了:“她好像想跟我分手。”


    “啊!”雖然發出的感歎是一樣的,但語氣跟之前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梁錚的表情看上去有些痛苦又有些迷惘,停頓了一下,他求助似的對我說:“宋初微,如果你方便的話,幫我問問她吧,我不想去煩她,等她想清楚了再來找我吧。”


    坦白地說,我一直都不是很看好梁錚和唐元元這段感情,更加不太待見梁錚這個人。也許是第一印象就不太好,倒不是說他長得怎麽樣,而是他總給我一種婆婆媽媽、斤斤計較的感覺,可是在他說完這句話之後,我忽然覺得,其實唐元元被這樣的一個人愛著,未嚐不是一件挺幸福的事。


    愛一個人,才會設身處地地替她著想,才會不驚擾她,不逼迫她,也不傷害她。


    那一刻,我忽然很想問問顧辭遠,你是真的愛我嗎?


    筠涼是下午回來的,她推門進來的時候我正在做作業,一邊寫字一邊抱怨這個世界沒有天理,為什麽大學生還要寫作業!簡直讓人崩潰!


    因為是背對著她的,所以我也沒看到她的表情,隻是隨口問了一句:“你昨晚去哪裏了啊?電話也不打一個。”


    過了很久,她才輕聲說:“我昨晚去酒店了。”


    我頭也沒抬,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又補了一句:“和杜尋。”


    手裏的筆“啪”的一聲掉在幹淨的稿紙上,我難以置信地回過頭去看著她,她的表情像是一切都已經預料到了的樣子,鎮定、冷峻,麵不改色。


    是我聽錯了吧?還存著一絲僥幸,我笑著問她:“你說什麽呢?怎麽可能……”


    “是真的,初微,我沒有跟杜尋分手。”


    人的一生中總是充滿了斷絕。


    所謂斷絕,並非一定是關山路遠、道阻且長,而是一種難以名狀的情愫,一種難以命名的、瞬間覺得疏離的感覺。


    就像我在撥打顧辭遠的電話時,聽到“關機”的語音提示。


    就像此時此刻我最好的朋友蘇筠涼站在我的麵前,一副慷慨的模樣告訴我,她不僅沒有跟那個腳踏兩條船的人分手,反而在昨天晚上跟他去了酒店。


    這種感覺誰明白呢,就像眼睜睜地看著一塊無瑕白璧掉進了泥潭。


    筠涼的眼睛裏有一種熾烈的光芒,她看著我,卻又不像是僅僅在對我說:“愛,有時候,就意味著背叛。”


    我盯著她,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有一刻,我覺得我們之間竟然是如此陌生。


    手機的鈴聲在凝重的氛圍裏突兀地響起,筠涼從包包裏翻出來摁下通話鍵,一句話都還沒說,就呆住了。


    我走過去,推了推她,筠涼,怎麽了?


    她的瞳仁急速收縮又急速放大,她說,陳芷晴,跳樓了。


    仿佛萬馬奔騰,海嘯颶風,沙石飛揚……


    下一秒,筠涼轉過來抱住我,失魂落魄地喃喃自語,怎麽辦?怎麽辦……


    [2]


    袁祖域在我麵前出現的時候氣喘籲籲的,過了兩三分鍾才把氣喘勻,緊接著就問我:“你怎麽了啊?在電話裏哭成那樣,我還以為你被搶劫了!”


    我哆哆嗦嗦地看著他,連話都說不清楚,他焦慮地看了我半天,最終什麽話也懶得說了,牽起我的手就走。


    為什麽要哭,我真的說不清楚,按道理說,陳芷晴與我非親非故,她有多悲慘,真的跟我沒關係。


    可是我就是覺得很難過,非常非常難過。


    陪著筠涼一起去醫院的途中,我們的手緊緊地握在一起,兩個人的掌心裏都冒著冷汗,有那麽一瞬間,我覺得之前橫斷在我們中間的那道隔膜消失了,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最開始的模樣。


    可是在見到杜尋的第一眼,我知道,那不過是我的錯覺。


    看到筠涼在眾目睽睽之下跑過去抱住杜尋,看到杜尋像抱著全世界最珍貴的寶貝那樣緊緊地抱著筠涼……那一刻,我真的為急救室裏那個叫陳芷晴的女孩子感到不值。


    讓時間回到前一天晚上三個人的拉鋸戰。


    筠涼被陳芷晴狠狠地扇了一個耳光之後,久久沒有轉過臉來。那個耳光有多重,在場的三個人都知道,筠涼隻覺得自己的麵孔都像是要炸裂了一般,耳畔回響著嗡嗡的聲音……但最難承受,並不是來自生理的痛感,而是來自心理的屈辱。


    陳芷晴在呆了幾秒之後,開始邊哭邊笑。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表情,有些駭人,也有些令人心酸,她從前給人的感覺一直是個知書達理的大家閨秀,從來沒有誰見她為什麽事情哭成這樣過。


    她撕心裂肺地喊著“我恨你們,我恨你們,我恨你們……”,安靜的夜裏,這一聲聲控訴仿佛夢魘一般籠罩著杜尋和筠涼。


    直到喉嚨沙啞,直到再也沒有多餘的力氣,陳芷晴終於撿起地上的包,伸手攔了一輛的士,絕塵而去。


    杜尋追了幾步沒追上,也就罷了,回過頭來去看筠涼,她的眼睛裏噙著淚水,卻始終沒有哭出聲來。


    對不起這三個字,杜尋已經說得不想再說了,可是除了這三個字,他還能說點別的什麽嗎?


    他們在那條街上站了很久很久,誰都沒有說話,隻有偶爾路過的車輛發出的鳴笛聲突兀而悠長,蒼涼,像嗚咽。


    杜尋輕聲說:“筠涼,我送你回去吧。”


    可是她站在原地,沒有動,慢慢地吐出一句話:“杜尋……你帶身份證了吧……我……不想回去。”


    陳芷晴回到家中,父母都已經睡了,她躡手躡腳地走進自己房間,抱著床上那個巨大的加菲貓哭得死去活來。


    從來都不曉得自己有這麽多眼淚可以流,從來都沒想過自己最在乎的人會在自己的心上捅一刀。


    是什麽可以令曾經最信任的人放下尊嚴、放下原則,當著自己的麵那樣捍衛另外一個女孩子?人心,到底是多麽不可靠的東西?


    愛情?


    陳芷晴手腳冰涼,心裏充滿了無能為力的悲哀和心有不甘的憤慨。


    “我不會這麽輕易放過你們……”連她自己都沒察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了多麽扭曲至猙獰的表情。


    “我絕不允許別人對我予取予求,然後雲淡風輕地把我拋諸腦後!”


    在她的心裏,有一些柔軟的、善良的、謙和的東西正漸漸潰散如煙塵。


    杜尋是在送完筠涼回到學校之後接到陳芷晴的電話的。


    折騰到後半夜才去酒店休息,筠涼明顯已經疲憊不堪了,洗完澡之後稍微恢複了一點精神,打開浴室的門看到杜尋站在窗邊,背影裏滿是寂寥。


    她的心在那一刻,好像被一把無形的鈍器狠狠地錘擊。


    夜涼如水,杜尋輕聲地對筠涼說:“你先睡吧。”


    可是等他自己洗完澡出來卻看見筠涼還是沒有睡,暖黃色的床燈照著她憂愁的麵容,看上去就像一幅陳舊的掛曆畫像。


    杜尋走過去,在床邊坐下,俯視著她。


    也不過一兩年的時間,比起當初從酒吧裏跑出來笑嘻嘻地跟他要號碼的那個小女生,眼前的蘇筠涼眼睛裏明顯多了一種叫作滄桑的東西。


    那種清新的像花朵一樣的笑容,以後還看得到嗎?如果看不到了,自己要負多少責任呢?杜尋心裏也忍不住一酸。


    筠涼坐起來靠過去抱住他,沐浴露淡淡的馨香迎麵撲來。


    “杜尋。”


    “嗯?”杜尋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下文,他以為筠涼哭了,可是抬起她的臉,又沒發現什麽端倪。


    在杜尋疑惑的目光裏,筠涼微笑著說完了之前不好意思說的那句話。


    “杜尋,我愛你。”


    古鎮的夜晚遠處似乎有縹緲的歌聲傳來,顧辭遠站在旅社的走廊上抽煙。


    他原本是很少抽煙的人,這煙還是林暮色從包裏拿出來給他的,她替他點火時的笑容就像那種芬芳多汁的花朵,充滿了罪惡的媚惑。


    深夜的走廊裏沒有一個人,顧辭遠仰起頭吐出很大一口煙,手機電池已經充滿了電,可是這個時候打電話過去,怎麽說?能說什麽?


    能佯裝成什麽事都沒發生過那麽泰然自若嗎?能像來之前一樣那麽輕快地開玩笑嗎?


    他知道自己是不能的,有些人天生就會左右逢源,說起謊話來麵不改色心不跳,可是,他不屬於那種人。


    走廊的燈晃晃地亮著,從這頭看向那頭,就像一個越來越模糊的隧道。


    想了很久很久,終於還是沒有開機。


    回到房間裏,林暮色已經睡了,一條雪白的手臂還露在外麵,顧辭遠忍不住替她蓋上被子。


    “還沒見過初微的睡相呢”,顧辭遠突然被自己這個念頭驚了一下,很快的,之前那種深深的內疚又將他包圍了。


    腦海裏浮現起宋初微那雙眼睛,清亮得就像這古鎮的潭水。


    清晨陽光從窗簾的縫隙裏灑進房間時,筠涼睜開了眼睛,看到身邊還在沉睡的杜尋。


    終於是確認了某些事情,之前一直沒有把握的,一直患得患失的,在這個夜晚之後終於塵埃落定了。筠涼心裏也有些微微地輕視自己,但這種感覺稍縱即逝。


    她輕輕地伸出手去描著杜尋的眉毛,告訴自己:有失必有得。


    她得到的不是僥幸,在她前一晚下決心說出“我不想回去”這句話的時候,就已經預計了一切,所有的事情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我不後悔,她湊過去輕輕地吻了一下杜尋的臉,眼淚迅速地充塞了她的眼眶。


    我真的不後悔!


    像是某種心理暗示,她又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


    她當然不知道,就在同一時刻,她最好的朋友在學校裏,因為她徹夜不歸而擔心得早餐都吃不下。


    我的眼淚撲簌簌地落著,袁祖域坐在我的對麵什麽話也沒問,他也看出來一時半會兒我的情緒難以平靜,除了耐心等待之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


    我不知道自己抽泣了多久,但我曉得在我埋頭落淚的時候,周圍三三兩兩路過的客人和服務生都向我們投來了探究的目光。


    我終於受不了這種被人圍觀的感覺,止住了眼淚,抬起哭腫的眼睛和哭紅的鼻頭對袁祖域說:“我們換個地方吧。”


    在這間叫作“飛”的咖啡館,我喝到了沈言推薦的曼特寧,袁祖域什麽都沒點,他說:“咖啡這種飲品不適合我這種社會底層的勞苦人民,我喝白開水就可以了。”


    我第一次在袁祖域麵前抽煙,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訝異,很快又表現得見怪不怪:“我第一次看見你,就不覺得你是那種很乖的女生,果然啊!”


    香煙中那種叫作尼古丁的東西是否真的有讓人安定的作用我並不清楚,但事實上就是,我確定自己逐漸恢複了平靜。


    在袁祖域的注視中,我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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