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中午下課之後,筠涼在女生公寓門口看到一輛眼熟的車。


    不是杜尋,杜尋這些日子以來精神狀態一直不太好,自顧不暇的他暫時沒有力氣來安撫筠涼。


    等到筠涼靠近這輛車時,車門開了,黎朗從駕駛座走出來對她笑:“有時間嗎?帶你吃飯去。”


    旁邊有些認識筠涼的女生走過去的時候都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她們似乎在想著同一件事:這個不要臉的第三者搶了別人的男朋友之後,怎麽還會有這種又帥又有錢的人拜倒在她裙下呢?


    那些目光令筠涼覺得猶如芒刺在背,她甚至來不及多想一下,就幹脆地對黎朗點了點頭。


    黎朗的車從女生宿舍開出去沒有多遠,沈言的車就跟上來了。


    她很有耐性,中間保持著一段看似很遠其實卻很安全的距離,在這段距離之中,她確保黎朗不會發現她,又有十足的把握自己不會被滾滾車流阻擋住視線,跟丟他。


    戴著墨鏡的她,輕輕吐出一口煙。


    她很少很少抽煙,除了在夜總會的那兩個月。


    那時是迫不得已,每天晚上手裏總得夾幾根dj mix、esse或者more之類的女士煙。她從來不抽502,因為討厭過濾嘴中間那個故作溫情的桃心形狀。


    所有的女士煙裏,她最喜歡的就是more。


    雖然叫more,但其實煙身是咖啡色的,很長一支,可以燃很久。


    生意不太好的時候,她會躲在洗手間裏點一支,看著它一點一點化為灰燼,時間仿佛可以過得很慢、很慢……仿佛餘生還有很多時間,可以慢慢地擦拭青春裏斑駁的汙垢。


    初到k城,沈言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麽,她隻有兩個多月的時間,要掙夠大一一年的學費。


    洗碗,端盤子,做家教?這些都不現實。辛辛苦苦做一天,累死累活,要是碰上無良的雇主,不僅一分錢拿不到,還浪費了時間。


    蜷縮在五十塊錢一天的小旅館裏,十八歲的沈言覺得自己都快要瘋了。


    她不會像有些人一樣,窮途末路之際將身上所有的錢拿去買彩票,一次性梭哈,賭就賭一盤大的,贏了,是老天爺開眼;輸了,大不了就去死。


    她不要死,她輸不起。


    自知自己不是個天生賭徒,沈言握著手裏那一疊薄薄的票子,差點沒把下嘴唇咬出血來。


    小旅館的牆壁上有一扇年久失修的窗戶,窗外是k城灰蒙蒙的天空,蓬頭垢麵的沈言覺得自己正被這陰冷的生活一點一點肢解了出發時滿腔的豪情壯誌。


    命運是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她對自己說,沈言,你要做掌握命運的人,你不可以做命運的俘虜。


    來到的是這樣一個契機。


    高不成低不就的她在人才市場晃了半天,手裏捏著半個沒吃完的麵包,意興闌珊地走出來坐在路邊開始啃。


    是真的窮啊,連瓶礦泉水都舍不得買來喝。多年後想起當時自己狼狽的樣子,她依然心有餘悸。


    再也沒有什麽比現實裏的貧困更能夠摧毀一個人的尊嚴了,被親生父親拿皮鞭抽的時候她都沒有哭,卻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的街頭,突然一下悲從中來,泣不成聲。


    正哭得酣暢淋漓時,有人在她的麵前停了下來,拍拍她的肩膀。


    她一抬頭,淚眼朦朧中,看到一張豔麗的麵孔,那個女人端詳了她好一陣子,開門見山道:“我姓陳,陳曼娜,你叫我陳姐就是了。”


    陳曼娜沒有玩什麽花樣,也沒有編什麽好聽的謊話來誆涉世未深的少女,她雖然是混風月場的人,骨子裏卻有一種江湖兒女的義氣:“你願意來,就打電話給我,不願意,就當沒這回事。”


    末了,她還對沈言說,十八歲,成年人了,可以自己做選擇了。


    在小旅館裏想了整整一夜,沈言依然沒有做出一個果斷的抉擇。


    去,還是不去,這真的是一個很大的問題。


    去的話,錢來得當然快,至少比那些什麽洗碗端盤子打零工要來得快,並且多。但是去的話,不就等於自己把自己推進了泥坑嗎?


    還記得在家裏的時候,街坊鄰裏一些長舌婦湊在一起就喜歡議論些家長裏短的事情,說起某某的女兒出去了兩年,回來的時候穿金戴銀,誰知道那些錢是哪裏來的,誰知道來路正不正,幹不幹淨……


    那些明明是懷揣著嫉妒的心情而意淫出來的言論,卻代表了這個社會最傳統的觀念:女子,不可淫賤。


    男人變壞沒關係,浪子回頭金不換,女人要是走上這條路,那永遠都別想回頭好好做人了。


    煩躁得幾乎要拿頭撞牆了,就在這時候,包裏的錄取通知書掉了出來。


    借著那扇窗戶外麵照進來的月光,沈言看到那個報到的日期……距離那個日期,又近了一天……她沒有多餘的時間可以思考了。


    這裏是k城,有幾百萬人口的k城。


    沒有人會認識她,隻做兩個月,兩個月之後不管怎麽樣,洗手走人。


    她握著錄取通知書暗自發誓,隻是兩個月而已,做完這兩個月,這段曆史就會從沈言的人生裏完全被剔除,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會知道。


    下了決心之後,她反而坦然了,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幾個小時。


    睡醒之後,她洗了一把臉,去路邊找了個公用電話,按照昨天陳曼娜給她的那個號碼撥過去,電話很快就通了。


    “我來。”沈言很直接。


    “那好,晚上見。”陳曼娜也很幹脆。


    在夜總會的第二天,陳曼娜就把沈言叫到她的辦公室去,指著沙發上的幾件衣服對她說:“穿這個,你看你身上穿的是些什麽啊,我們這裏是打開門做生意的,你跟個鄉村女教師一樣,誰還來啊?”


    “我本來就不是做這個的,當然沒你們這些行頭。”說不清楚為什麽,即使到了這種地方,沈言還是一身傲骨。


    說起來,陳曼娜對她確實是另眼相看的,別的人要是敢這樣跟她說話,恐怕就要做好被掃地出門的準備了,但沈言不怕。


    陳曼娜看著她稚氣的臉,忽然笑了:“沒見過你這樣有求於人的,但是很奇怪,我偏偏就是喜歡你,你跟我是一樣的人,我們都很清楚自己要什麽。”


    目的性很強,這是多年後沈言周遭所有同事和上司對她的評價。放到職場上來看,這不僅不是缺點,甚至是值得別人學習的優點。


    但每當有人用這句話說她時,她的腦袋裏第一個想起的,總是十八歲那年遇到的陳曼娜。


    從來到夜總會的那天起,她的生活便是從夜晚開始。


    起初,她隻是跟著一群濃妝豔抹的姑娘象征性地去陪客人喝喝酒、唱唱歌,所得的酬勞並不多,有時還要幾個人分。


    但無論如何,比起之前她考慮的那些工作,收入還是高多了。


    盡管如此,她還是舍不得亂花一分錢,經常餓著肚子去上班,然後在別人陪客人玩兒的時候躲在一旁大口大口地吃著客人點的水果、小吃之類。


    久而久之,有客人不滿意了,這個小姐是來吃東西的還是來陪人的?


    沈言也不是省油的燈,誰他媽是小姐啊!我是服務員!


    她這句話逗笑了一整個包廂,人人樂得前仰後合,不隻是來消費的客人,連帶她的同事們都笑得花枝亂顫。


    她懶得跟這些人廢話,起身出去,站在門口找人要了根煙,也不管自己會不會便點燃了開始抽。


    背後包廂裏還有人在笑,她心裏輕蔑地想,我是要走的,我是要去讀書的,我跟你們這些人是不一樣的。


    若幹年後她看著自己的男朋友背著自己跟一個比自己小五歲的女生坐在日本料理店裏,相談甚歡的樣子,心裏有一種淡淡的悲涼。


    你以為不一樣嗎?有什麽不一樣呢,人生的模式不就那麽幾種嗎?


    “我見過初微,你知道吧?”黎朗夾起一塊鰻魚送進嘴裏。


    筠涼很喜歡喝這裏的大麥茶,不同於那些仿冒的料理店裏淡得喝不出茶味的劣質大麥茶,這一家的味道很正宗。


    她點點頭:“我知道,你還請她吃了冰激淩嘛,她回去跟我說,沈言姐交了男朋友,人很帥又有涵養,跟沈言姐很配。”


    黎朗臉上始終帶著紳士的笑容,在筠涼反複提起沈言的名字的時候,也沒有露出絲毫心虛或者不悅的神情。


    他們都是聰明人,有些話不必說得太明白。


    “你跟初微吵架了?”黎朗有意岔開話題。


    這個話題讓筠涼有些不知道怎麽接下去,但是……其實,她又確實很想打開封閉了很久的心門,找個人好好地傾訴一番,畢竟這段日子以來,她背負的包袱也太沉重了。


    “其實我不想跟她吵的,我相信她其實也不想跟我吵……我們隻是都,都太煩了,不知道可以跟誰說,每個人都有那麽多事情……我們兩個人立場不一樣,從小到大,我們在別的事情上麵也有過一些分歧,可是從來沒有哪一次,鬧成這樣過……真的不知道要怎麽收場了……”


    雖然筠涼講得斷斷續續的,但黎朗全都聽明白了,他溫和地看著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我其實很累,很辛苦,有時候我真的懷疑自己是不是錯了……我是不是真做錯了,不應該堅持跟杜尋在一起,不應該不管別人怎麽看,堅持做自己……一直以來,我以為自己很厲害,很頑強,我以為這麽多年來,我行我素的處事風格早就讓我可以不理會別人的想法了,但其實不是……你知道嗎?我真的很難過……”


    不知是不是憋得太久了,筠涼說著說著,開始抽泣起來。


    她很少當著別人麵哭,以前是因為沒有什麽事情讓她哭,後來,是因為驕傲的個性不允許她在人前示弱。


    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在黎朗麵前,她好像可以無所顧忌,不用偽裝也不用逞強。


    麵具戴得再久也不過是張麵具,取下來之後,依然還是一張純真的少女的臉。


    “我沒有告訴過杜尋和初微他們,我到底遭受了一些什麽。


    “有一天上課,快遞叫我去校門口取包裹,是一個同城快遞,我簽完名之後忽然聽到那個盒子裏有奇怪的聲音,貼近一聽,是滴滴答答的指針聲……我嚇壞了,不敢拆又不敢丟,不知道裏麵是什麽……這個時候手機忽然響了,是陳芷晴打來的……她一直有杜尋的手機密碼,通過查看通話記錄弄到了我的手機號碼……


    “她在那頭用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語氣問我,喜歡我寄給你的禮物嗎,你點燃了我生活裏的炸彈,我也還你一個,你開心嗎?


    “當然不是真的炸彈,我在冷靜下來之後拆開包裹,隻是一個普通的鬧鍾而已……但是,我整個晚上都睡不著,看著杜尋沉睡的臉,我不敢哭,也不敢告訴他,我想好吧,蘇筠涼,你自己選擇的事情,自己就要做好麵對和承擔的準備……


    “這種事情不隻一次,她還給我的班導寫信,說我……反正都是一些很難聽的話,班導把我叫去談話,說學生談戀愛是自由,但最好不要影響到學校的名譽……如果不是院長念在跟我父親的舊交,也許我會背一個不大不小的處分……這些,我都沒有人可以說……


    “上次在餐廳被她當眾潑果汁,其實我很想哭,但是我不敢,我覺得我要是哭了的話,之前所有的努力都白費了,我就等於認輸了,但我要是認輸了的話,之前所受的那些委屈又算什麽?我真的弄不懂了……我隻是想要跟我喜歡的人在一起而已,隻是這麽簡單的事情而已……”


    黎朗把綠茶香味的紙巾推到她的麵前,此刻的筠涼已經是泣不成聲了,連呼吸都好像不順暢了。多久了,這些事情憋在心裏多久了,久得她都認為是應該的了,是自己本來就應該承擔的,根本不敢想象還會有人疼惜她、憐憫她。


    可是黎朗,這個僅僅隻見過幾次麵的黎朗,他對她說:“筠涼,你承受的,確實太多了。”


    這句話就像擦過硫磺的火柴,嗤的一聲,點燃了筠涼心裏那些隱忍多時的悲傷和委屈。顧不得丟臉,她一把趴在桌子上開始哭起來。


    好在是中午,客人並不多,他們又是坐在包廂裏,所以筠涼哭得很盡興,黎朗也不勸她,就任由她哭,自己在一邊吃自己的。


    等到筠涼終於發泄完了,抬起頭來,看著笑眯眯的黎朗,小聲地說了一句:“我失態了。”


    黎朗揮揮手:“小小年紀,別講究那麽多,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生活就應該簡單一點。”


    我獨自一人去敬老院收拾奶奶的遺物,想起以前來的時候,顧辭遠都會一起……沒想到最後一次來這裏,竟然是我一個人。


    真的不想再哭了,這段日子流的眼淚,比過去三四年加起來還要多。


    其實老人家也沒什麽遺物,無非都是一點生前穿過的舊衣服、鞋子帽子什麽的,還有幾貼沒用完的風濕膏藥和半瓶藥酒……


    雖然說不想再哭了,可是看到這些東西,難免觸景生情,眼淚不受控製,還是滴滴答答地落了下來。


    就在我準備走的時候,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叫住了我,她滿眼同情地看著我:“你是宋奶奶的孫女吧?”


    看她的樣子,應該是敬老院的義工,想來平日裏肯定也照顧過奶奶,所以我勉強擠出一個笑對她點點頭,算是打了個招呼。


    她走近我,誠摯地對我說:“節哀啊。”


    我領情地對她笑笑,轉身要走,她一句話令我停下了腳步:“宋初微,你以後別頂撞你媽媽了,她很不容易的。”


    這句話,很多很多人都對我說過,那是因為他們目睹了我跟我媽長達十多年的鬥爭,但是這個小姑娘,她第一次見我,竟然貿然同我說這句話,實在令我覺得有些可笑。


    但她一點也不覺得可笑,看上去比我還要小些的她滿臉的認真:“這半年多以來我一直負責照顧你奶奶,她跟我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情,老人家真的很疼你,你媽媽其實也很疼你,以後你跟你媽媽相依為命,不要再氣她了。”


    如果不是因為親人過世的巨大悲痛占據著我的大腦,依照我平時的脾氣,恐怕要對這個沒禮貌的小丫頭不客氣了。


    但此時此刻,我實在懶得跟她計較。


    我麵無表情地回過頭,抬起腳要走,她又開口了:“宋初微……”


    這次我真的生氣了:“你有什麽話不能一次說完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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