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後餘生的第一秒,筠涼睜開眼睛,幾乎難以相信自己尚在人間,等到她確定自己真的沒有死,真的還活著之後,她看都沒有看杜尋一眼,打開車門,徑直走了。


    不敢回頭,不忍心去看杜尋的樣子……


    她知道,他們完了,徹徹底底完了。


    但她不知道,她跟上帝打的那個賭,自己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


    死裏逃生的她,回到學校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她媽媽。從十六歲開始,這麽多年了,她從來沒有在母親麵前示弱過,但經過了這件事,她忽然很想回到十六歲之前跟媽媽心無芥蒂的那些時光裏……


    聽到那聲熟悉的“筠涼”,原本握著電話的她,像是火山爆發一樣,開始號啕大哭:“媽媽……我想你……”


    等到杜尋冷靜過後,想為自己在那一刻衝動的行為向筠涼道歉的時候,他並不知道,有些事情已成定局了。


    他發了一條短信給筠涼,說他在女生公寓對麵的那間甜品店二樓等她,她不來他就不走,末了,他在短信中說:“筠涼,我隻是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


    猶豫了很久,筠涼最終還是去了。


    她剛洗完的頭發還沒來得及吹幹,濕答答地垂在背後,過馬路的時候她看到了甜品店二樓的杜尋,他在靠窗的位置看著自己。


    不過是隔著一塊玻璃,隔著一條馬路,曾經最深愛的人,卻仿佛隔著風霜刀劍,隔著鐵馬冰河……


    筠涼心裏有個聲音問自己,還回得去嗎?


    過了很久,她聽見自己清清楚楚地回答,不可能了。


    小時候她有一本成語畫冊,她很清楚地記得其中有一幅畫,畫中那個人坐在一條小木船上,很認真地在他的劍掉下去的地方做著記號。


    刻舟求劍。


    杜尋,這麽傻的事情,我們還是不要做了。


    看著眼前這個杜尋,筠涼想起她高三的時候第一次在酒吧裏看到他的情景,那個時候的他多美好……眼前這個皺著眉、滿臉倦怠的人是誰呢?


    筠涼的心裏,躥起一陣酸澀。


    在杜尋說完“對不起,我知道你可能不會原諒我,但是我還是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之後,筠涼微笑著打斷了他。


    “杜尋,我不怪你,也希望你不要怪我。”


    “不是不愛了,隻是我們的愛情,真的走不下去了……”


    “我以前以為我一無所有了至少還有你,其實不是的,我還有媽媽……杜尋,我要去找我媽媽了。”


    就在筠涼瞞著我一聲不吭地辦理休學手續那段時間裏,我對未來即將發生的一切都完全沒有任何感應,也許是經曆了鈍痛,原本敏感的我對於很多事情也都變得遲鈍起來。


    意識到袁祖域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跟我聯係了,還是因為唐元元一句“你奶奶去世的那段時間,那個男生每天都來等你呢”,原本還在上課,就因為她這句話,我噌地一下從位子上彈了起來!


    是我不好,我重色輕友,我不開心的時候就找他訴苦,讓他陪著我,等到雨過天晴了就把別人忘得一幹二淨了!


    想了半天,我發了一條短信過去給他:“喂,你好嗎?”


    沒有回音,一直沒有回音,可能是我的問候聽起來真像那個著名的胃藥廣告吧,這麽一想,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挺傻的。


    等了一下午,天都黑了,還是沒回應,我隻好硬著頭皮給他打了個電話過去,沒想到接電話的不是他─是他媽媽。


    坐在袁祖域家的客廳裏,看到那張桌子,我的腦海裏立刻浮起了他說過的,他母親趴在桌子上等他的樣子。我看著眼前這個蒼老的中年女子,以她的年齡本不該老態如此……是生活太艱難了,是生活太艱辛了吧……


    看著她,我忍不住紅了眼眶,她給我倒了一杯水,杯子裏有陳年的茶垢,但我還是二話不說地喝了。


    也許是為了省電而沒有用瓦數很大的燈泡,屋裏的光線很暗,在這昏暗的燈光裏,我依然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袁祖域他母親兩鬢霜白的頭發。


    看見她,忍不住想起我自己的媽媽,在奶奶的葬禮結束後,我看到了她發根裏的白發……


    想到這裏,我真的覺得很難過。


    袁祖域的母親並沒有察覺我情緒上的變化,她好像生活在一個封閉的狀態裏,我不說話,她也不說。過了很久,我終於主動開口問她,到底是發生了什麽事?


    是燈光的原因還是別的,她的眼睛那麽混濁,好像一生之中所有的災難和痛楚都被裝進了這雙眼睛。在她斷斷續續的複述裏,我終於將我缺席於袁祖域生命裏的這段時間,拚湊整齊了。


    袁祖域在女生公寓門口親眼看到了我跟顧辭遠和好,一時之間他又無奈又有點氣憤,衝動之下他決定以後再也不要理我這個神經病了。


    在這種心情下,他喝了幾瓶酒,越發鬱悶了。


    沒想到推開家裏那扇門,更鬱悶的事情還在等著他。


    母親對著桌子上一張五十塊的鈔票發呆,見他回來了都沒問一聲“吃飯了嗎”,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出現,他瞪著發紅的雙眼問:“媽,怎麽了?”


    這一問,竟把媽媽的眼淚給問出來了。


    媽媽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告訴他,是街上那個遊手好閑的死胖子拿假鈔買了五塊錢的包子,當時人多,自己也沒看清楚,等發現了去找他理論,反而被他罵“死寡婦,喪門星”……


    說到這裏,媽媽哽咽得再也說不下去了,收起那張錢進了臥室,再也沒有打開門。


    從臥室裏傳來低沉的嗚咽令袁祖域想起了父親去世後的那個夜晚,他發誓,有生之年一定不會讓媽媽再這麽難過了。


    夜有多黑,少年的憤怒就有多強烈。


    在媽媽關著門哭的時候,他衝進廚房,拿起那把很久不用的水果刀,打開家門,衝向那個死胖子的家,也衝向了他預知的命運……


    我整個人抖得像個篩子,麵對悲傷的袁媽媽,一向伶牙俐齒的我竟然半句話都說不出來。


    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不太好,鄰居家裏的電視聲透過牆壁傳了過來,熱熱鬧鬧的不知道在放著什麽節目,更反襯出這間屋子的冷清。


    實在捱不下去了,再多捱一秒我都覺得煎熬,隻得匆匆站起來,機械般地對眼前這個淌著眼淚的婦人說:“阿姨,你不要太難過了,隻是傷人而已……表現得好會提早出來的,我會經常去看他,最要緊的是您要保重身體……”


    她沒有送我出門,對她而言,生活的重點剩下的不過是怎樣活下去,日複一日地打發掉深陷牢獄的兒子不在自己身邊的日子,像我這樣的陌生人,根本已經不能喚起她的注意力。


    從袁祖域家裏出來,我蹲在街口,哭了很久。


    潛意識裏我真的很自責,如果我不是那麽自私,不是在跟顧辭遠和好了之後完全不去關心他,如果我不曾在他想要安慰我的時候把他推得那麽遠,也許他就不會犯下這樣的大錯……


    “你少自作多情了,你以為你是聖母瑪利亞啊?”這是我在探監時,他唯一開口說的一句話。


    那短短的十五分鍾探監時間裏,一直都是我在說,我告訴他,我去看過你媽媽了,她除了精神不太好之外,別的都很好……


    你放心,我有空就會去看你媽媽的,你在這裏好好表現,爭取早點出來……


    真的對不起,如果我早知道會這樣,我就……


    說到這裏,袁祖域用那句話打斷了我,然後起身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往回走,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灰色的背影,很久很久都沒有回過神來。


    袁祖域,你是,恨我嗎?


    還是為了不想讓我內疚,才故意擺出這副嘴臉來給我看?


    我不是要自作多情,我是真的不能原諒自己一直以來對你的忽視和輕慢,我不能原諒自己每次脆弱難過的時候都接受你的陪伴,卻在獲得安寧幸福之後完全不理睬你的感受……


    這種羞愧的心情,就像一條蠕動在心髒上的蟲子,它一點一點吞噬和撕咬著我那些來之不易的快樂。


    我知道你不想聽到這句話,但是我怎麽能夠在你這麽狼狽的時刻,心安理得地享受著愛情而對你不聞不問……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命運永遠會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給你致命的一擊。


    青天白日之下,你也會感受到那種突如其來的黑暗將你包圍……就像每次坐火車回z城,突然一下駛進隧道,除了車窗上自己那張慘白的臉,你什麽也看不到。


    接到林暮色的電話,就是在這個時候。


    她輕聲說:“宋初微,你想不想見我最後一麵?顧辭遠已經在來見我的路上了哦。”


    是那雙無數次將我從自以為是的幸福中一把揪起拋進無底深淵的大手,再次襲擊了我。


    站在車水馬龍的街上,我忽然感覺到自己置身於曠古荒原。


    我的生活中似乎有一扇一扇開啟不完的門,每次打開一扇門之前,我都以為即將看到廣闊無垠的新世界,卻沒料想,每一扇門的背後都是同樣的黑暗。


    仿佛宇宙黑洞,拉扯著我,不斷地往下沉……


    在我坐在車上的時候,顧辭遠已經搶先我一步趕到了那個地方。


    林暮色洗淨鉛華,一身白tee牛仔褲帆布鞋,披散著頭發搖搖晃晃地坐在7樓的欄杆上,聽到後麵的腳步聲,她也懶得回頭。


    天空中的飛鳥盤旋而過,這場景令顧辭遠覺得莫名的熟悉。


    是……當日杜尋跟他說起陳芷晴跳樓的場麵,就是這個樣子……


    顧辭遠心裏一沉,聲音也有些顫抖:“林暮色,你到底要怎麽樣?”


    她回過頭來,素白的一張臉上看著顧辭遠笑:“你想學杜尋嗎?我不介意學一下陳芷晴。”


    “林暮色,你別發瘋了!”情急之下,顧辭遠也顧不得什麽風度什麽姿態了,“這根本就不是一碼事,陳芷晴是杜尋正牌女朋友,宋初微是我正牌女朋友,你搞不搞得清楚人物關係啊!”


    任憑顧辭遠如何焦灼,林暮色卻坐在欄杆上巋然不動。


    僵持了一會兒,顧辭遠忍不住靠近她想要去拉她:“你先下來!”


    林暮色輕巧地躲過了他的手,身體又向外傾斜了一點,她終於說話了:“顧辭遠,你不要以為我今天是以死來要挾你跟我在一起,我告訴你,我已經不在乎了!”


    不在乎了!


    全世界似乎都靜止了,隻聽得見她這一句撕心裂肺的吼叫!


    你以為我還會在乎嗎!我什麽都不在乎了!


    後來的無數個日夜,隻要我閉上眼睛,就能想起顧辭遠摔在我眼前的樣子……


    耳畔一片嗡嗡聲,我抬起頭,隻能看見林暮色在空中晃蕩著的右手,但是我真的、真的弄不清楚那隻手到底是想拉他還是推他……


    一股血腥的氣息從胸腔湧到喉頭,我像一根木樁,直挺挺地栽下去,身後筠涼的呼喊、陌生人的圍觀通通……通通都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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