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奶、奶奶!你在問什麽呀?!」青登尚未有回應,木下舞倒是先炸毛了。


    隻見她的臉蛋登時紅了,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集中至其頰間,頭頂處似有半透明的蒸汽飄出。


    直接詢問「是否做過」……在江戶時代,這確實是一個極大膽的問題。


    木下琳前腳剛問完,後腳青登就忙不迭地回答道:


    「沒有!完全沒有!」


    「……」


    木下琳沒有說話。


    她沉下眼皮——銳利似刀的視線與沉重如山的壓力落至青登的雙肩。


    她那目光像極了鉤子,像是要鉤出青登的靈魂才肯罷休。


    雖感壓力山大,但青登並未畏怯、退縮。


    他挺高胸膛,盡力擺出自然的表情,默默承受木下琳的注視,一副「臨危不懼」的模樣。


    事實上,他確實沒有說謊,因此他自然是沒有感到心虛的必要。


    截至目前為止,他與木下舞尚未共赴巫山。


    多半是曾經受過自家奶奶的勸誡吧,木下舞始終堅守著「這是結婚之後才能做的事情」的底線。


    隻不過……青登的回答算是鑽了一個空子。


    他與木下舞確實是沒有邁過最後的那一條線。


    但是……除此之外的一切行為,他們倒是做了個遍!


    擁抱、親吻……這些都隻是最基礎、最不值得一提的操作。


    一言以蔽之——他們玩得可花了!


    青登感覺……不!他敢篤定!倘若將他與木下舞的「私下交流」給詳細說出來的話,那麽將會遭致極嚴峻的後果……


    於是乎,他機智地選擇裝傻——你問什麽,我就答什麽;你不問,我就不說。


    「……看樣子,你並沒有說謊。」


    剛一語畢,木下琳的話鋒就猛地一轉。


    「不過,你似乎也隱瞞著什麽。」


    霎時,幾滴冷汗從青登的額間滲出……


    幸而對方並沒有追問下去,而是換上不緊不慢的口吻,開啟了別的話題:


    「……我啊,並不打算對阿舞的婚事指手畫腳。」


    「我跟那種將兒女當成工具的家夥不一樣。」


    「首先,我還沒有落魄到需要靠"過繼子嗣"、"與他人聯姻"才能維持生計與權勢的地步。」


    「其次,出於某些原因,我很不喜歡那種"綁架兒女"、"將自己的意誌強加在兒女身上"的行為。」


    她停了一停,轉而向青登問道:


    「小子,阿舞可有跟你講過她是如何被我收養的?」


    青登愣了一下,隨後立即答道:


    「知道一些。可她很少詳述此事,所以我知道得不多。」


    木下琳輕輕頷首。


    「那麽,我就趁著今兒的這個機會,好好地跟你說說吧。」


    她沉默了片刻,構思措辭。


    當她再度開口時,其頰間浮現追憶之色。


    「雖然這麽說有自誇之嫌,但我確實是個很熱衷於工作的人。」


    「當我還隻是十幾歲的少女時,就四處奔走,白手起家,建立了這座葫蘆屋,努力使其壯大。」


    「之所以如此,並不是為了賺大錢,更不是為了成為什麽了不得的大人物。」


    「就隻是單純地享受這種"挑戰自己"的感覺。」


    「就這樣,我不斷地工作、工作、再工作。」


    「當我回過神來


    的時候,已是頭生二毛。」


    【注二毛:黑發雜有白發,古人稱做「二毛」】


    「本來,對於"養育後代"一事,我並沒有很強烈的興趣。」


    「我一早就做好了"終生不育"的準備。」


    「然而……或許是天意如此吧,就在15年前的春天,我與阿舞相遇了。」


    「是時,我因心血來潮而在大阪的街頭散步,偶然路過了某間神社——就在這間神社的門口,我發現了這孩子。」


    「她那時還隻有3歲,穿著破舊的衣服,神情茫然、孤零零地呆站著,身邊沒有一個人。」


    「顯而易見的——她被父母遺棄在這兒,以期神社能夠收養她,最好就收她做巫女,好以此獲得謀生的本領。」


    「遺棄孩童——這種事情,向來是屢見不鮮的。」


    「即使是以富裕著稱的大阪,也有不少因生活困苦而遺棄孩童的貧民。」


    「她那時還小,還不記事,連自己遭遇了多麽可怕的事情都不知道。」


    「也說不上是為什麽,在看見這孩子的第一眼,我就產生了難以言喻的憐愛之情,繼而引發了無比強烈的、想要撫養她的衝動。」


    「"不希望這孩子變得不幸"——這是我當時唯一的想法。」


    「於是,我走到了她的麵前,說:"孩子,你願意跟我走嗎?"。」


    「她明明不認識我,卻毫不怕我。」


    「她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我伸來的手。」


    「當我牽起這孩子的小手的時候,恰有櫻花的花瓣在她頭上飛舞。」


    「所以,我給這孩子起名為"舞"。」


    「就這樣,我擁有了無可比擬的"寶物"。」


    木下琳的語氣很平靜,幾近沒有情緒上的浮動……可她那情真意切的言辭內容,已足以使人動容。


    青登暫且不論,木下舞本就是個情感充沛的感性之人。


    隻見她抿緊朱唇,眼眶發紅,淚光閃爍。


    對方在她還不記事時就收養了她,視若己出……即使沒有血緣關係,她們也勝似親人了!


    木下舞之所以極少跟青登說她與木下琳的往事,大概就是因為講得多了,自己會感動得哭出聲來,故而不想在青登麵前丟了臉麵吧。


    「我收養阿舞,不是為了謀取私利,隻是單純地愛她。」


    「我想要親眼看到這孩子健康、平安地長大,過上美滿、幸福的生活——我對她的期望,僅此而已。」


    「對我來說,隻要阿舞的丈夫能夠滿足以下的3項條件,那麽不管他是蓋世英雄,還是普通的市井小民,我都沒有意見。」


    言及此處,木下琳伸出3根手指:


    「其一,我並不介意阿舞未來的丈夫擁有許多側室,可阿舞必須是正妻,絕不可為妾。」


    「其二,阿舞不能受到任何欺負與委屈。」


    「其三,阿舞的丈夫必須要真心實意地疼愛她。」


    「倘若以上的任意一項條件不達標,那麽哪怕對方是萬中無一的當世之傑、哪怕阿舞跪在地上求我,我也不會點頭同意這門婚事的。」


    「就在前不久,我通過種種渠道,得知你除了阿舞之外,還與另外二女有著不清不楚的關係。」


    「為此,我好生地數落了九郎一頓——真有你的啊,居然把這事兒瞞了這麽久。」


    她一邊說,一邊斜過眼珠,瞥向身旁的桐生老板,投去怨念的目光。


    桐生老板頓時別


    開視線,眼觀鼻鼻觀心,裝起傻來。


    「不過,正如我方才所說的,我並不介意阿舞未來的丈夫擁有許多妾室。」


    「隻要你將阿舞立為正妻,並且真心待她,那我也不會多說什麽。」


    「我本想著待你來大阪後,以"木下舞的奶奶"的身份,好好地跟你詳談此事。」


    「可沒承想……過沒多久,就收到了你決定將阿舞、千葉佐那子和衝田總司都娶為正妻的消息。」


    「平心而論,你並沒有違反我所提出的那3項要求。」


    言及此處,木下琳的麵部表情發生細微且有趣的變化——一副哭笑不得的模樣。


    「阿舞確實是正妻,可問題是……大家都是正妻。」


    「唉……莫名的有種"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怪異感覺……」


    「我這輩子也算是見識過不少奇人了。」


    「可像你這樣揚言要娶三個正妻的家夥,我還是第一次見。」


    「我都懷疑你是不是事先得知了我的擇婿標準,所以故意拋出這樣的言論……」


    說罷,就像是要調整自己的情緒,她一邊揉著自己的太陽穴,一邊「呼」地長出一口氣。


    「昨天晚上,我與阿舞徹夜長談。」


    「我是看著她長大的,所以我很清楚:這孩子並非能言善道的人。」


    「可在以你為話題的時候,她便會兩眼放光,口若懸河,仿佛有著說不完的話。」


    「雖然感到心情複雜,但我也不得不承認:阿舞對你的感情是真摯的。」


    「正是多虧了你,這孩子有了不少的、積極的轉變。」


    「關於這一點,我要向你致謝。」


    說著,她彎下腰身,向青登行了一禮。


    「橘青登,感謝你對阿舞的照顧。」


    青登見狀,不假思索地躬身還禮:


    「木下小姐,您言重了。」


    當木下琳重新直起腰身的時候,她露出莊嚴的、嚴肅得無以複加的表情:


    「阿舞對你的感情,我已經了解了。」


    「現在……我想知道你對阿舞的感情。」


    「橘青登,你是怎麽看待阿舞的?」


    突如其來的反問,雖使青登怔了一怔,可他很快就調整了過來。


    他沉默著,作思考狀。


    木下琳並不催促,就這麽安靜等待。


    約莫3分鍾後,青登緩緩開口:


    「……實不相瞞,在最開始的時候,是阿舞的美貌吸引了我。」


    「她那姣好的臉蛋、白嫩的肌膚,以及她那輕盈靈巧的儀態,無一不深深地吸引著我。」


    「簡而言之——正是阿舞的風華絕代,才使我萌生了想要深入地接觸她的感覺。」


    「漸漸的,隨著時間的流逝,不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每當有阿舞陪伴著我的時候,我都會感到非常放鬆。」


    「除此之外,還會有種……被救贖了的感覺。」


    木下琳輕蹙眉頭,一字一頓地重複青登方才所說的那組字眼:


    「"救贖"?」


    青登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不僅是威風凜凜的"仁王",同時也是戰無不勝的"新選組總大將"、坐擁廣闊封地的"秦津藩之主"、架海擎天的"國之上柱石"、殺人如麻的"人斬青登"。」


    「我的地位愈是高、身份愈是多,每天所要考慮


    的事情、每天所要麵對的麻煩、每天所要承受的期待,也就愈來愈多。」


    「時至今日,我已經不再是我了。」


    「"仁王"、"國之上柱石"、"人斬青登"……這些名號已經脫離我本身,變為一個個顯赫的符號。」


    「在幕臣的眼裏,我是"國之上柱石"。他們希望我能再接再厲,持危扶顛,實現幕府的中興,保住他們的富貴。」


    「在新選組的將士們的眼裏,我是"新選組總大將"。他們希望我能所向披靡,帶領他們走向一個接一個輝煌勝利,使他們擁有滿身的武勳。」


    「在大津人的眼裏,我是"秦津藩之主"。他們希望我是勵精圖治的明君,讓他們過上豐衣足食的好生活。」


    「在厭惡者的眼裏,我是"人斬青登"。他們既害怕我,又憎惡我,恨不得我快點死掉,最好死得淒慘無比。」


    「在崇拜者的眼裏,我是"仁王"。他們希望我一直是正氣凜然的大英雄,好滿足他們的"英雄夢"。」


    「不同的人、不同的群體,分別注視著我身上不同的"身份"。」


    「為了滿足他們的期望、為了使厭惡者們失望,我不得不打起精神,時刻繃緊神經——這並不以我的意誌為轉移。」


    「我沒法逃避……事到如今,既已身居如此高位,豈容我去耍任性?」


    「不情願也好,硬著頭皮也罷,我隻能一直戰鬥,一直贏下去。」


    「我早已有所覺悟……以一己之力挑起這樣的重擔,絕對不是普通的艱辛。」


    「我已習慣"不敗"的戰鬥。」


    「可是,久而久之,"不敗"的榮耀逐漸累積為"不能敗"的重壓。」


    「我並不是想說喪氣話,但是在有些時候……我真的會感到喘不過氣來。」


    「但是——」


    他的話鋒猛地一轉。


    「唯有在阿舞的身邊、唯有緊抱阿舞的時候,我可以短暫地變回"橘青登"。」


    「因為我很清楚——在阿舞的眼裏,我就隻是"橘青登"而已。」


    「順便一提,對於佐那子和小司,我也是抱持著相同的情感。」


    「唯有她們能讓我擺脫"仁王"、"京畿鎮撫使"、"秦津藩之主"、"國之上柱石"的桎梏,變回那個喜歡說笑、偶爾會有些不正經的"橘青登"。」


    「這就是我對阿舞的感情。」


    「阿舞、佐那子、小司——她們都是我的救贖。」


    「隻要有她們在我的身邊,我將永遠是"不敗的勇者"!」


    青登說完了。


    他將深埋在心底、尋常時候絕不會讓外人知道的感情、真相,一股腦兒地傾瀉而出。


    「……」


    木下琳並未在第一時間做出反應。


    既不動彈,也不說話——當然,這隻是暫時的。


    「……我明白了。」


    她仰起腦袋,麵朝天花板,閉上雙目——「呼」——悠長的吐息。


    緊接著,她一邊放下高仰的腦袋,一邊向青登招了招手。


    「小子,過來,靠近


    一點兒。」


    青登不假思索地探出上半身。


    下一刻,木下琳慢吞吞地伸出右手,撫上青登的額頭。


    「我的孫女……就拜托你了。」


    她緊盯著青登的眼睛,半是寂寥半是欣慰地微笑道。


    「不要讓她受委屈,要讓她幸福美滿地過完這一生。否則,後果自負。」


    「婚禮就在今年的除夕辦吧。」


    「我昨晚已經替你們看過了,除夕那天宜大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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