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王麵顯猶豫,一麵是陰陽秩序不可違,一麵是將臣的威脅。


    “我並無害人之意,請地藏菩薩成全!”我跪地三拜。


    地藏王眉頭緊鎖。


    長空中傳來將臣的大笑:“地藏老兒,想你也是不願與佛界同流合汙的人。難道忘記了自己當初發下的心願嗎?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還是通過這種自罰式的修行就能減去自己內心的罪孽感?”


    將臣說的這話我一點都不懂,但是有一點我知道。那就是他這話就像一把冰錐,紮入地藏王的心裏,後者勃然變色,好像被刺中內心隱晦的深處。


    地藏王垂目,嘴角浮出自嘲的一笑,最後長長呼出一口氣:“張青,本座答應你了。你們二人共享你的陽壽。現在,你們現在可以回去了。”說著意興闌珊,身影慢慢退入冥府大門。


    “等等。”我喝住他。


    “你還想怎樣?”地藏王沒有回頭,但應了一聲:“哦,我知道了。你是想知道你還有多少陽壽嗎?幫人幫到底,我一並告訴了你吧。”


    我搖搖頭,“不。”


    “你不想知道你還有多少陽壽?”地藏王狐疑道。


    我一把摟住宮琴音的肩膀,笑道:“知道又有什麽用呢,省得瞎擔心受怕。如果我還有一天的壽命,那我和她就一起活半天。如果我隻有一個小時的命,那我就和她快快樂樂過半小個小時。隻要我們能在一起,什麽痛苦都不是痛苦。”


    地藏王微微一笑,“有趣。人間到底還是有愛。那你叫住我,是為何?”


    我合十鞠躬道,“沒什麽,就是想給你說聲謝謝……”


    畢竟無論如何,最後他還是手下留情了,一再破規讓我們得以團圓。


    地藏王充滿陰霾的臉上,恢複了原先的慈祥笑意,“好說好說,既然如此,我就再送你們一層吧。”說著他從寶座摘下一瓣荷花,隨手甩出。


    花瓣在空中變成小舟,將我們搭載上去,飛過歸海,重返人間。


    花瓣小舟如同空中飛艇,帶著我們往天空盡頭飛去,穿過厚厚雲層,一陣強烈白光射來,我們頓時暴盲過去,看不清畫麵。


    當我能看清楚事物的時候已經坐在三清殿上的蒲團上,陸響和趙正臣抓住我的手臂,激動搖晃,喜出望外:“太好了,你醒啦?”


    因為他們太用力了,手臂處傳來疼痛感,我這才確認自己已經回到人間。隨即我腦海想的第一件事就是宮琴音,她有沒有回來。


    顧不得和兩人解釋,我當即跑去宮琴音的房間,撲倒在她的床邊。


    宮琴音幽幽醒來,見是我,兩人相擁而泣。


    此時相擁,恍如隔世。


    但宮琴音的臉近在咫尺,是如此的真實。要不是觸到肌膚的溫暖,我還以為身在夢中。


    “小師傅,我們以後再也不分開了。”我笑道。


    宮琴音蒼白的嘴唇動了動,笑道:“笨蛋,你還叫我小師傅啊?”


    “那叫你什麽?”我楞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對,那我以後叫你小琴。以後,我的命就是你的命,你的命就是我的命!”


    宮琴音重傷之後醒來,身子還很虛弱,見我開心得像個猴子似的,隻用手指彈我的額頭。


    兩人歡聲笑語,隻覺一生中從未有此刻快樂。


    後麵跟上來的趙正臣和陸響見我們樂也融融的模樣,也知道我下去冥府成功救回了宮琴音。


    說起這事,我想起一個人——將臣!


    如果不是他幫忙的話,我恐怕已經被打入十八層地獄了。他的聲音能直達冥府,那他現在一定就在北茅山上。


    說起來,他為什麽要救我呢?傳說中的僵屍之王不是凶殘嗜血的嗎?


    我見天色已晚,便讓宮琴音先行休息,輕輕地給她蓋上被子。我則披上大衣,趁著夜色前往北茅的最高峰。


    果然,太清宮的望月亭上立著一條人影,似乎在等待著什麽。


    “你,來了。”聲音渾厚,赫然便是冥府中將臣的聲音。


    黑夜中,那人穿著黑色的中山裝,衣著樸素,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好像在街上碰到隨即忘掉的路人,但是他的眼神卻充滿魅力,仔細看像深淵般深邃,紅月般神秘……


    “嗯,謝謝你冥府的救命之恩。”


    將臣看著月,淡淡笑道:“一介凡人,敢隻身下到冥府救人,也是我活了無數年月第一次看。不用謝,救你也不過舉手之勞。”


    “有一點我不是很懂,冥府中你和地藏王的那段話。地獄不空,誓不成佛這個心願很偉大,不是嗎,為什麽你說他是自罰式的修行?”我不敢走得太近,隻是遠遠地和他說話。


    將臣嗬嗬地笑了笑,道:“那是因為他是仙佛界少有的有點良知,但又不敢改變現實的人。”


    他不說還好,一說我就更迷糊了。


    “你還記得苦晝短的這首古詞嗎?”將臣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我點點頭,“當時你隻念了上半部,下半部就是:何為服黃金,吞白玉。誰似任公子,雲中騎碧驢。劉徹茂陵多滯骨,嬴政梓棺費鮑魚。”


    大意是若真有長生不死藥,求仙的劉徹的墳墓就不會空餘白骨,秦皇死了還得白費鮑魚掩飾臭味。說的是不死藥根本是飄渺之物。


    “不錯,不死藥的確是飄渺之物,但你有沒有想過,其實人的壽命不止百年。上古時候,凡人彭祖尚且有八百年的壽命,何以到了今日,人最多隻有百年的壽命?”將臣目光如炬看著我。


    他這一問當真問到我的心底,茫然搖頭。


    將臣苦笑道:“天下萬民皆為芻狗,有生皆苦,在人世間曆盡八種苦難而隻有短短百年的壽命,還有遭受輪回之苦。而神仙佛魔卻長生不滅,逍遙自在,這又是為什麽?就拿佛來說,口口聲聲說普渡眾生,自己卻居於廟堂,不事生產,然而心安理得接受萬民供奉,所以我才那樣說地藏王。”


    我看著有點激動的將臣,沉聲道:“你說的這些就是長生訣下半部的秘密?”


    將臣緩緩點頭,咬牙恨恨道:“不錯,這就是長生訣的秘密。遠古時期,仙佛神僵發生過一場大戰,決定天下萬民為誰的囊中物。仙佛並勝,分管東西兩部,居於九霄天庭、極樂世界。我僵族敗了,隻配享用天下人民的鮮血。神族更慘,世代淪為仆役,掌管六道眾生的司職,設置輪回,布控風雨雷電,人們在此中永世輪回,每一世多出的壽命和靈氣便由仙佛兩界共享。所以人間隻有短短百年壽命,有的甚至死於非命,而仙人、神佛卻得以長生不死。”


    我聽了,久久無語,半響才道:“所以長生訣的秘密就好像那首古詞說的那樣,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首先要化為僵屍,然後打敗滿天神佛,破壞輪回,使得天下人恢複到彭祖時代應有的壽命?”


    “正是。”將臣自嘲應了一聲,“可惜那是不可能的事,滿天神佛江山已穩。我僵族大勢已去,隻能流離浪蕩在人間,以怨為力,以血為食。所謂長生訣,也不過癡人說夢罷了。”


    我冷笑,隻覺胸中憋住一口氣。將臣之感歎僵族沒落,隻不過惋惜那場大戰輸了,並非真的有同情心,惋惜人類。要是僵族坐上了仙佛的位置,也一定會像他們那樣。


    最慘的是人類。


    壽命靈氣被仙佛神界剝削最多隻有百年的性命,有生之年必須經曆八種苦難,接受輪回之苦,而且還是僵屍的食物……


    怪不得地藏王說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也許他是禁不住內心的良知而沒有成佛……


    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強如地藏王、將臣都無法打破的桎梏,我一個渺小的人類能做什麽?


    終有一天,我也會死去,宮琴音也會死去,喝過孟婆湯過了奈何橋,重新投入下個輪回,誰也不記得誰,那我們的相愛意義何在?


    我不敢問地藏王我還有多少陽壽,看似豁達,其實是一種畏懼,等同鴕鳥遇到危險把頭埋在沙裏。唯一意識到愛的時候,就是開始知道一切都會失去和消失。


    此時月明星稀,不知道怎麽的,我無可抑製地想起宮琴音,來自胸中肋骨的疼痛,唯有將她擁入懷中,這痛苦才能平息。一顆熱淚劃落,將一棵小草壓彎了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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