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樓的一樓大堂裏,多了一位眼盲的說書先生,那是一個邋遢老頭,滿頭白發,穿著一件藏青色大褂,明顯有些不太合身,手邊一把二胡,二胡是最便宜的二胡,唯一的特點是舊的不成樣子。


    一品樓給說書老頭安排的位置,挨著樓梯外側,擺的桌子寬不過一尺,長不過兩尺,小的有些不像話,也舊的不像話,老頭拍驚堂木的時候,小桌子會抖出一些灰塵,讓人很擔心小桌子會不會塌了。


    二樓中間是空的,類似於天井,隻在四邊有前後相隔的雅間,左麵臨窗,右麵便對著空出來的天井。李曄斟了一杯酒,向桌對麵的劉知燕示意:“這綠蟻酒是這樓裏的特色,談不上有多香醇,唯一的特點也是唯一的優點,就是夠烈。大當家能飲否?”


    雅間裏隻有他倆人,著素衣不施粉黛的劉知燕接過酒壺,給自己斟滿一杯,雙手舉起,認真對李曄道:“殿下對長河幫有大恩,大恩不言謝,小女子先幹為敬!”


    黃梨鄉的案子已經結束,韋保衡也被流放嶺南,不過走到淮河的時候,就“不清不白”的死了,朝廷也懶得追究,隻當沒有這回事,畢竟,不管是刑部還是三省官員,都沒人還會為韋保衡出頭。


    一代權臣就這樣沒了聲息,死了之後也沒激起什麽浪花。


    長河幫沒被追責,在李曄的幫助下,將功贖罪總是可以保證的。


    劉知燕飲盡一杯,臉色如常,接著就倒了第二杯,再度一飲而盡,如是三杯過後,白璧無瑕的小臉升起兩抹嫣紅,腦袋也微微晃了晃,她使勁兒掙了睜眼:“這酒果然有些烈!”


    李曄見她虎頭虎腦的模樣,頗有些可愛,不禁笑出聲,遂舉杯道:“大當家不愧是江湖豪俠,性情中人,來來來,再飲幾杯!”


    看著李曄不懷好意的笑容,劉知燕瞪圓了醉眼,有心拒絕,不過聽到性情中人這幾個字,回想起這次“共患難”的難得經曆,和李曄待人平和的性子,“好”字不由自主就脫口而出。


    李曄見劉知燕如此幹脆,就差沒拍桌子了,心裏覺得更是有趣。


    兩人飲了幾杯,李曄就收了手,他本就沒打算真把劉知燕灌醉。


    “長河幫離開渭水有些時日了,之前名下的貨運份額,隻怕已經被其它幫派瓜分不少。這次回渭水,肯定會麵對比較複雜的局麵,我給你派個人過去,助你一二。”李曄如是說道。


    劉知燕分明有些晃頭,卻倔強的硬撐著腦袋不動,俏臉一片通紅,雙眼一眨不眨的盯著李曄,這姿勢倒像是要跟人拚命。


    李曄問道:“長河幫想不想做渭水第一大幫?”


    “什麽?”劉知燕乍然聽到這話,一時沒反應過來。


    李曄微笑道:“先成為渭水第一大幫,再向山東滲透,進入黃河、淮河流域。朝廷的漕運可是個肥差,難道長河幫不想分一杯羹?”


    劉知燕就算飲了再多酒,此時也被李曄一番話,驚得神清目明,但就是因為神清目明,她反而愣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我手下現在沒有河幫,所以,你出現得很巧。”李曄似笑非笑。


    掌控漕運就掌握了皇朝賦稅命脈,就有機會控製富庶的淮南、江南之地,天下即將大亂,一旦大唐陷入諸侯相爭的局麵,李曄如能控製漕運,就能在爭霸天下的過程中,占得無法估量的先機。


    劉知燕滿腦子都是“你出現的很巧”這句話,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隻是一介江湖民女,身後的長河幫也隻是小魚小蝦,渭水第一幫她都沒想過,更遑論進入黃河、淮河、幾大運河流域了。


    “我給你半年時間。”李曄飲了口酒,目光深邃銳利了幾分,“半年之內,如果你能號令渭水所有幫派,我就給你一個安王府的身份。”


    說到這,李曄注視劉知燕,眼神更加幽深:“但若是半年內你做不到,我就會換人來做......你可聽懂了?”


    劉知燕雖然單純,但並不傻,她自然明白李曄這句話的意思。如果長河幫在他的幫助下,還不能成事,那就顯得太過無用,李曄就會扶持新的河幫,取代長河幫的位置。


    這是長河幫發展壯大的機會。


    長河幫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的大好機會。


    李曄見劉知燕的眼神逐漸堅定,便知她心中已經有了決定,遂笑道:“大當家若是拿定了主意,你我便再飲三杯,算是‘歃酒為盟’,如何?”


    劉知燕那雙本就很大的水亮眸子,頓時瞪得更大了。


    還喝?


    你是不是有什麽企圖?


    劉知燕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李曄再度被她的眼神逗笑了。


    ......


    這時,一樓大堂響起啪的一聲。


    樓梯側旁的小桌後,邋遢老頭的驚堂木,正拍在了桌麵上,木塵飄揚臨麵,他卻恍若未覺,語調鏗鏘道:“卻說這安王隻身到了黃梨鄉,往被劫的倉庫裏一看,隻一眼,就發現了賊人留下的痕跡,當即叫了一名漁夫,買下他的漁船,順著渭水逆流而上,去那賊窩拿人!”


    李曄和劉知燕聽到動靜,雙雙轉頭去看,聽到說書老頭激昂的演說,劉知燕看了李曄一眼:“這先生說得不對呀!”


    李曄不以為意:“說得對就不叫說書,叫寫史了。”


    劉知燕哦了一聲,似懂非懂。


    說書老頭繼續言辭激昂:“當日,安王夜驅小舟,按圖索驥。孰料三更時分,異變陡生,那平靜漆黑的江麵,忽然衝出十餘條大船,數百名手持利刃的漢子,從夜幕裏殺了出來,將安王團團圍住!那當先的人,正是修為高絕的前宰相族弟,韋江南!”


    “好!”


    “好!”


    “說得好!”


    “安王殿下真英雄也!單人獨舟,就敢夜探賊營,此等膽量,實在讓人佩服!”


    一名大漢拍案而起,大聲讚歎。


    “聽說安王不是一個人去的,帶了長安府的官差呢!”大漢身旁,有個白麵書生小聲道。


    大漢虎目一瞪:“安王渾身是膽,捉拿幾個小賊,還需要帶幫手?!”


    白麵書生縮了縮脖子:“就是這樣的......”


    “他娘的!要不你上去說!”大漢大怒,“不行就別在這嘀咕!”


    白麵書生臉漲得通紅,敢怒不敢言。


    大漢得勝之後,得意的冷哼一聲:“安王是何等英雄,出仕數月,就以一己之力,查辦奸相韋保衡,還了我大唐朗朗乾坤!這等功績,曠古爍今!再敢詆毀安王,別怪我的拳頭不認人!”


    書生呐呐不敢多言,還是低頭嘀咕道:“我也認為安王是英雄......”


    “哦?”大漢眉頭一挑,頓時喜上眉梢,一把拉住白麵書生,哈哈大笑,“原來是同道中人!你怎麽不早說?來來來,為了安王,我敬你一杯!”


    “這,在下不會飲酒......”


    “不喝?那就是不給我麵子嘍?你可以不給我麵子,但你能不給安王麵子嗎?!”


    “我喝,我喝......”


    望著大堂這有趣的一幕,劉知燕不禁咯咯笑出聲,連忙掩住朱唇,偷偷看了李曄一眼,見對方麵色如常,便覺得好奇:“殿下,被人如此當麵稱讚,是個什麽樣的感覺?”


    李曄淡然道:“習慣了。”


    劉知燕:“......”


    李曄是真的習慣了,自從韋保衡被查辦,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一夜之間,整個長安城都知道了,這是李曄的功績。而且各種傳說迅速流傳開來,把李曄描繪得像是天神下凡一樣,簡直就是以一己之力,扳倒了不可一世的大奸相,引得市井之中,稱讚不休。


    李曄每回上街,耳中都會聽到他查辦韋保衡的各種傳說......


    於是乎,區區半個月的時間,無數氣運連綿不絕的向他匯聚過來,沒有一刻停歇,往往他一覺醒來,就發現修為邁進了一大步,眼看修為已經到了練氣五層後期,隻差一步就可以突破練氣六層了!


    根據李曄的估計,晉升練氣六層的時日不會太久,隨著事跡的傳播,這些時日以來,每一日匯聚而來的氣運,都比前一日要多......


    劉知燕忽然舉起酒杯,對李曄道:“殿下,小女子敬你一杯!”


    李曄看了她一眼,劉知燕竟然滿麵羞紅的低下頭,不敢與他對視。


    李曄悠悠道:“不知大當家聽沒聽過一句話?”


    “什麽話?”劉知燕舉著舉杯,抬起頭,茫然的眨了眨眼。


    李曄道:“女人不喝醉,男人沒機會。大當家難道就不怕?”


    劉知燕一怔,隨即臉紅到脖子根。


    但是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勇氣,她抬起頭道:“不知殿下有沒有聽過一句話?”


    “你說。”李曄好奇道。


    劉知燕又低下頭:“殿下不喝醉,民女沒機會......殿下怕不怕?”


    李曄愣住了。


    還有這種操作?


    叮當一聲,劉知燕手中酒杯落地,整個人一下趴在桌子上,雙眼一閉,竟然睡著了。


    李曄啞然失笑:“原來是喝醉了胡言亂語......這酒還真是個神奇的東西。”


    ......


    常年混跡酒樓的,不僅有酒徒,也有性情中人,臨時拚桌這種事並不少見。


    但是看見人家一男一女歡聲笑語,還湊過來要求同飲的,就比較少見了。


    少見不等於不見,李曄現在就見到一個。


    一手酒壺,一手酒杯,此刻站在雅間前的,是一名人過中年的漢子。


    這漢子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看似軍伍壯漢,但卻作書生裝扮,一身洗得發白的灰布衣衫,站在那裏腰杆挺得筆直,含笑對李曄親切道:“兄台說得沒錯,酒的確是個好東西,不知兄台可否賞臉,跟在下共飲一杯?”


    李曄看到這人,心頭一動。


    他覺得今天有些奇怪。


    因為麵前這家夥,就是黃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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