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的天色有些陰沉,長天上濃雲如幕。秋日的涼風從西北襲來,四野的林子傾身搖晃,枝葉發出輕微的嘩嘩聲.


    大雨將至未至。


    白溝河上舟舸千乘,旌旗如浪,長槍如林。


    大者如城樓,高達七八丈,是為樓船,可容人數百近千,位居中央;小者如遊魚,長隻丈餘,是為走舸,遊弋在周圍;銳者如猛獸,船舷立女牆開箭孔,艦首裹牛皮,是為鬥艦,可容人過百,布置在外圍。


    艦隊乘風而來,在一處寬闊河麵、和緩河岸邊依次停泊。伴隨著將校門的喝令聲,水兵們將船艦固定,搭好長板。


    一隊隊甲士牽騾負擔,從各處下船。


    霎時間,河畔人聲鼎沸,鐵甲環佩之音不絕於耳。


    當中一艘巨大樓船的三層甲板上,一名身著明光鎧的青年將領按刀而立,沉穩霸氣的目光四處巡視。他身上隱一股堅不可摧的氣勢擴散開來,將周圍萬千將士籠罩其中。


    朱殷,兵家上將。


    須臾,有真人境修士從北方天空飛來,落於朱殷所在樓船,向他抱拳稟報:“朱將軍,冤句守軍閉門不出,沒有發動騎兵襲擾我軍登岸之象!”


    朱殷麵色不改:“我部精騎現在到了何處?”


    回答他這個問題的,卻是身旁副將,對方道:“在岸上行軍,與水師相呼應的五千精騎,現在距離冤句最多二十裏。”


    大軍登岸的這處河岸,距離冤句縣城也不過十多裏。


    朱殷點點頭:“讓精騎去冤句城下,盯著對方一舉一動,如果對方有出動兵馬向河畔襲來的跡象,不必稟報,即刻攔截!”


    “領命!”


    他看向那名真人境修士:“煩請足下帶人去盯著曹州方向,若是彼處有援軍出現,還請立即回報。”


    “朱將軍放心就是,必不會誤事。”真人境修士略微抱拳,便帶著一批修士向東邊曹州的方向飛掠而去。


    朱殷不再多言,繼續麵如冷鐵的凝望甲士們登岸。


    作為朱溫最親信的大將之一,朱殷這回被委以率領五萬步騎、八百道兵進攻冤句的重任。


    能夠成為朱溫親信大將,朱殷靠的不僅僅是跟朱溫同姓同宗,早在朱溫跟隨黃巢征戰南北的時候,他就已經在朱溫身邊。


    昔年,朱溫一家在蕭縣劉崇府上做幫傭,不務正業的朱溫遊手好閑,無論是上山打獵還是舞槍弄棒,都是一把好手,漸漸的身邊便聚集了一批同樣年輕的地痞。


    那時候,朱殷便和朱溫等人一起鬼混。饞了便偷雞摸狗,缺錢花了便進山打獵,背地裏不知道被多少人戳脊梁骨,回到家不受挨了多少訓斥和失望的眼神。如此一晃便是數年。


    在旁人看來,他們的日子過得逍遙自在,而且是一群沒心沒肺的家夥。然而無論是朱溫還是朱殷,都深知這樣的日子無法長久,他們終究還是要向娶妻生子的路上走。


    隻不過除了會些拳腳功夫,為人機靈好動,比那些死板的莊稼漢多些心眼之外,他們也沒什麽正經本事。


    這要是放在太平時節,朱殷如果不能及時浪子回頭,不蹲大獄都是命好,最後隻能落個孤老終生的下場。說不定餓死家中都不能被及時發現。


    就算浪子回頭,也就是個莊稼漢的命了。


    這時候黃巢、往仙芝舉事。


    眾人便覺得機會來了。


    朱溫跟朱殷等人說道:“你我目不識丁,也就一膀子力氣和機靈,要想嬌妻美妾錦衣玉食,除了投軍就是為盜。現如今朝廷昏聵,貪官汙吏都如牛毛,你我要是去從軍,既沒有達官顯貴照應,也沒有金錢去賄賂官員,斷難混出個模樣來,說不得還要受人欺淩。”


    “眼下皇朝動亂,兵戈四起,王仙芝在濮州起兵,黃巢在曹州舉事,朝廷兵馬拿他們根本沒轍,這正是我們的機會。如你我這等勇猛之士,如果跟著他們去做個大盜,搶些美人錢財,那是很容易的事。日子過得逍遙自在,傳宗接代的事情也不用愁了,豈不痛快?”


    這話說到了朱殷等人心坎裏。


    也就是他們這些人平日裏野怪了,膽子比常人大不少,敢想敢做,而且本身一事無成,也不用舍不得地裏的莊稼、家中的糧食。


    一群渣滓沒什麽顧慮,也無其它選擇,想要改變境遇就必須另謀出路。


    他們這便收拾了行囊,帶上了棍棒,在同鄉的嘲笑與父母的責罵聲中離開村子。一路上問著路,兩眼一抹黑的走了數百裏地,還真找到了黃巢的大軍。


    自那之後,朱殷這幫人便做起了強盜,殺人不眨眼。


    很快他們就發現,他們還真適合幹這個。


    於是一群同鄉奸銀擄掠無惡不作,大碗喝酒,大秤分金銀,日子倒是真過得痛快。


    隻是在轉戰南北的時候,免不了顛沛流離,有時候打了敗仗倉皇逃竄,跟喪家之犬也沒什麽分別。


    身邊的同鄉一個接一個戰死,很多人分屬不同的將領,漸漸也都失去了消息,也不知死在了那個臭水溝,屍體是被埋了燒了,還是被野狗啃食了。


    然而他們並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一日為盜終生為盜,就算逃回了鄉下,也要被官差抓捕。


    死去的人不會去想這些事,能長時間活著的人位置都升起來了,美酒美色也不是那麽容易拋開的。


    很多時候,朱殷也會想,這種倉皇為盜的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他會怎麽死,家裏人會不會知道他死了,就算知道了,敢不敢給他修個墳立個靈位。


    當身邊幾乎找不到當年一起穿著布衣,提著棍棒,在忐忑與激動中離開村子的同伴時,朱溫成了宣武軍節度使。而朱殷也搖身一變,成了朝廷官將,有了明文告身,可以衣錦還鄉,顯赫鄉裏了。


    南北亂竄,鞋底磨破,終日血戰,過了今天沒明天,惶惶不可終日還不敢回去見父母的生活,就此跟他再無半點兒幹係。


    他是正經的朝廷四品將軍,站在了年輕時無論如何,都無法想象得到的高度。


    他光宗耀祖,回到家鄉第一件事,就是修葺祖宗墳墓,大宴同鄉父老。


    從此,他可以在父母麵前挺直腰杆,可以在同鄉麵前一擲千金,被所有人稱讚誇獎、奉承諂媚。


    他成為了鄉裏表率,他家的門檻被人踏破,他看到的每個人都是一臉和善羨慕的笑容,他被無數年輕人爭相追隨。


    大丈夫當如是。


    朱殷很清楚,他能有今天這一切,三分靠自己,靠曾經的浴血拚殺,三分靠運氣,他沒有死在亂戰中,剩下四分都靠朱溫,是對方帶著他從盜賊變為朝廷命官。


    他死心塌地忠於朱溫,並且不允許任何人剝奪他現如今的地位、身份和榮耀。


    所以每逢征戰,朱殷總是主動請命,而且往往為先鋒。


    朱溫說安王是威脅,中原和北方隻能有一個諸侯。


    朱殷便帶軍趕至冤句。


    哪怕對方是皇朝最富盛名的親王,是征戰天下鮮有敗績的常勝將軍,這一次朱殷也義不容辭。無論是不是以下犯上,他都必須出戰。


    朱殷見過安王。


    早年黃巢攻破長安後,四麵用兵擴展控製範圍,隨後各個藩鎮群起勤王。他們攻占鄧州城後,他曾經跟著朱溫去許州方向打探敵情,在一個茶棚見到了同樣前來打探敵情的安王。


    當時朱溫跟李曄交過手。


    這個經曆讓朱殷比旁人,更加能夠理解安王的強大。


    但他並不畏懼。


    就像當年帶著隻有一件換洗衣裳的包裹,提著一根棍棒跟著朱溫等人,毅然決然走出村子一樣。


    朱殷沒有選擇。


    先戰天平軍,再戰平盧軍。


    為了朱溫,更為自己。


    “報!朱將軍,曹州方向發現敵軍援軍!”


    大軍登岸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先前去東方探查的一名修士趕回。


    朱殷沉眉斂目:“有多少人?”


    “約莫一萬五千步騎,是從曹州城出來的!”


    朱殷沉吟下來。


    曹州城距離冤句縣邑不過四十多裏,彼處的兵馬若是急行軍,隻需要大半日就能趕來。


    朱殷看了一眼在河畔集結的大軍,下令道:“讓精騎不必再盯著冤句,過去襲擾、攔截曹州兵馬!”


    現在登岸的大軍已經上岸了近兩萬人,足以擺開防禦陣型,應對一般情況下的敵軍衝擊。


    不,不是防禦,如果冤句的守軍敢過來,憑借他們那不過萬餘的兵馬,朱殷有信心一戰勝之。


    對方不來尚好,若是來了,就是送死。


    如此,朱殷就能不費吹灰之力攻占冤句縣邑。


    就在朱殷思考接下來可能出現的戰局時,他忽然眉頭一皺,向白溝南岸看過去。


    他感應到了彼處有強大的修為波動傳來。


    不過並不是一大批強者,而隻是三五個修士。


    不等朱殷察覺到更詳細的情況,白溝北岸深處的西北方向,一座山丘上也有強大的修為波動傳來。


    同樣是四五道氣息。


    朱殷眼神漸漸低沉。


    憑借兵家上將的修為,他不難判斷出,南岸的修為波動跟北岸大不相同,乃是出自兩個不同的門派。


    其中一方,他十分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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