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鄠縣。


    因為毗鄰長安,鄠縣向來是關中貨物、消息集散地;又因為緊靠著終南山,便於犯事之人遁入深山躲藏,所以魚龍混雜。


    如此關節地帶,青衣衙門的勢力自然不容小覷。而今夜,青衣衙門就在行動。他們的目標是鄠縣縣令。現在,他們已經控製了縣衙。


    準確地說,是殺入了縣衙。


    戰鬥很激烈,以青衣衙門刀客的精悍,驟然突襲,攻克這座小小縣衙,竟然用去了一炷香的時間,還傷亡了三成人手。


    這讓馬征很不高興。


    作為這次行動的指揮者,他臨行前被統領再三叮囑,要他速戰速決,不能將聲勢鬧得太大,讓消息走漏出去。而眼下,很顯然,他的任務完成的並不好。


    實事求是的說,這並不能怪馬征。


    誰也無法料想,一座小小縣衙中,竟然隱藏著兩名練氣中段的修士。若不是馬征實力足夠強,拖住了對方,今夜的行動多半要失敗。


    不高興的馬征,在審問遍體鱗傷的縣令時,自然也就談不上什麽客氣。雖然縣令看起來比他還要憤怒,一見到他就吐著帶血唾沫質問,青衣衙門為何要暗殺朝廷命官,口口聲聲律法何在。


    “聒噪!”馬征拿刀鞘抽了縣令一臉,將對方半天臉抽得高高腫起,差些背過氣去,這才滿意的坐在板凳上。


    掏出一封信,在對方麵前甩開,馬征輕蔑道:“劉縣令,聽說你也是苦出身,十年寒窗,才換來一朝高中,怎麽剛剛做了縣令,就忘了本份,變得如此貪財?連契丹人的錢財你都敢收,你的良心都讓狗吃了?”


    本來已經焉了的劉縣令,聞言頓時臉紅脖子粗,從喉嚨裏發出野獸般的低吼:“胡說八道!本官怎會收契丹人的錢財?本官就算狼心狗肺,也不會跟那些北蠻子有瓜葛!”


    馬征冷笑一聲,“你還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金杯商號的金銀珠寶,你沒少收對吧?他們向你買朝廷的軍政消息,你也沒拒絕對吧?”


    劉縣令嗔目結舌半響,勉強道:“他們說,這都是為了及時知道朝堂國策和各地情況,抓住裏麵隱藏的商機,更好的做買賣,這......跟契丹人有什麽關係?”


    馬征站起身,既然對方已經招供,他就沒了繼續跟對方廢話的理由,“青衣衙門已經查明,金杯商號幕後東家就是契丹人。


    “你們給你許多錢財,讓你幫他們,在朝堂上收買軍政事務的各種消息,無非想通過各種蛛絲馬跡,窺探我朝軍機大事罷了。劉誌和,你現在可懂了?你,是在賣國!”


    劉誌和臉上頓時全無人色,他知道青衣衙門不會騙自己,絕望的哭天搶地,慘呼道:“馬都尉,在下冤枉啊!在下委實不知,金杯商號竟然是契丹人的產業!是在下一時糊塗,在下,在下......”


    “好了,劉縣令,你不必跟我多言。”


    馬征漠然擺擺手,正要出門的時候,忽然冷笑一聲,回頭道:“普通人蠢一些,頂多是日子過得辛苦。可你坐在了縣令的位置上,卻偏偏沒有一顆聰明的腦子,家破人亡能怪誰?”


    說到這,馬征走出了門。


    隨後,裏麵響起劉誌和臨死的慘叫。


    辦完差事,從縣衙回到青衣衙門據點,馬征吩咐屬下各歸其位,自己沒有絲毫停留,徑直來到統領的大門前。見裏麵燈火通明,就依照統領之前的囑咐,敲門準備回稟情況。


    鄠縣青衣衙門的統領,本名叫作什麽,下麵的人很少知道。但都知曉對方諢號叫鐵板,據說在調任鄠縣青衣衙門統領之前,是河西蘭州金城縣的暗樁,所以大家都稱呼他為鐵統領。


    鐵板正在挑燈夜讀,聽完馬征的回報,擺擺手示意對方坐下,等自己將這篇文章看完。


    其實鐵板並不喜好讀書,隻是曾經聽說,這樣在下屬麵前顯得有深度,不容易被蒙騙。雖然鐵板認為會不會被下屬蒙騙,靠得的是智慧和手腕,跟裝不裝有學問沒關係。奈何大流如此,也隻得隨波逐流。


    “劉縣令承認自己跟契丹暗通,出賣朝廷軍政消息了?”鐵板嘴裏不緊不慢的問,眼睛卻看著書頁。


    馬征恭敬道:“劉誌和雖然大喊冤枉,但已經承認跟金杯商號的往來。”


    鐵板不鹹不淡的嗯了一聲,頭也不抬道:“那麽你呢,馬征?你何時承認自己跟契丹人往來,出賣青衣衙門的情報給對方?”


    馬征怵然一驚,強自鎮定,艱難笑道道:“鐵統領別拿屬下說笑了,現在這種非常時期,屬下可經不起鐵統領調侃啊!”


    鐵板放下書冊,肅然看向馬征,虎目如劍:“你認為本統領在跟你開玩笑?實話告訴你,今日讓你去捉拿劉誌和,就是想要看看,你跟他是不是串通一氣。事實證明,契丹人行事果然縝密,你們都在鄠縣,卻互相沒有半點兒關係。”


    說到這,鐵板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當然,這也可能是劉誌和,的確不知道金杯商號背後是契丹人,也的確不會賣消息給契丹人。”


    馬征察覺到鐵板態度篤定,不由得如坐針氈,但麵上依舊不顯,強顏歡笑道:“鐵統領,屬下跟契丹人真的沒關係,不信鐵統領可以查......”


    “我已經查清楚了。馬征,事到臨頭,你還不悔改?真要我摘下你的腦袋,親手送你進閻王殿?”鐵板目中殺氣森森。


    他的話還未說完,馬征忽然動了。


    卻不是向鐵板出手,而是猛地破窗而出,迅速飛遁!


    鐵板嗤笑一聲,並未追擊,甚至都沒起身,拿起書冊又開始閱覽。


    窗外響起了馬征淒厲的慘叫、怒吼與祈求聲。


    很快,跟劉誌和一樣遍體鱗傷的馬征,就再度進了鐵板的房間,隻不過這回是被押金來的。


    掃了一眼跪倒在地,嘴裏還在吐血的馬征,鐵板沉痛的歎了口氣,“告訴我,為什麽?”


    馬征自知已經沒有生路,仰天慘笑連連。


    等他低下頭的時候,麵目猙獰到了極點,“為什麽?很簡單,他們挾持了我的家人!鐵統領,我也不想叛國的,可是我不能眼看著自己的家人去死!


    “我是窮苦出身,進青衣衙門,就是為了讓一大家子婦孺能夠吃飽穿暖!契丹人挾持了他們,鐵統領,你告訴我,我能怎麽辦?!”


    鐵板皺眉道:“你應該上報,青衣衙門有能力解救你的家人。你不會連這點都不信吧?”


    馬征痛苦的搖搖頭,“來人的修為太高了,比鐵統領你還高,我被打昏之後,就被帶去了他們的落腳點。當時,我若是不交代他們想知道的事,他們就會在我麵前,將我的娘親弟妹殺光!”


    說到這,馬征像是耗盡了渾身的力氣,癱軟在地,雙目無神道:“有了這個開頭,後麵的事就止不住了。就算鐵統領你能叫來高手,他們都滅掉,我的家人肯定會先死。鐵統領,我沒有辦法,沒有辦法......”


    臨了,馬征抱頭痛哭。


    鐵板揮揮手,示意屬下將馬征帶下去。


    他自己枯坐良久,開始書寫公文。


    青衣衙門有多少人,鐵板不知道,但絕對是個龐大數字。


    青衣衙門背後的親人,就更多。


    沒有哪一股力量,能把他們每個人都保護起來,保證他們在大修士手下,都安然無恙。馬征的悲劇,現在看來幾乎無法杜絕。


    ......


    作為一個穿越者,李曄當然很清楚,戰爭中情報工作有多麽重要。在很多時候,誰掌握了敵軍的軍事部署,誰就能獲得戰場勝利。反之,若是在信息上落後於人,等待自己的多半是馬失前蹄,死到臨頭猶不自知。


    所以在察覺到契丹有細作在大唐境內,並且數量還不少,起到的作用不比青衣衙門差太多時,哪怕是在宋嬌麵前,他也表現出了冷峻之色,不惜用這種方式警告青衣衙門。


    在上官傾城領軍北征漠南,掀起黨項、沙陀兩族滔天巨浪時,大唐境內,同樣有一場規模空前的巨大風暴。在這場風暴中,無數契丹暗裝被查,無數相關人士被殺。


    不僅是關中,三百多州都在流血。


    就如接天血雲籠罩在大唐上空,下起了瓢潑血雨。


    不將國內的契丹細作盡數拔除,李曄無法放心離開長安,去邊境作戰。隻是跟以往麵對的敵人不同,契丹相對強大了很多——這些年大唐內亂的時候,他們也做足了準備,這才給李曄製造了這樣大的麻煩。


    看到宋嬌呈上來的公文,李曄喟然歎息。


    他之前也沒想到,契丹細作對大唐的滲透,竟然已經做到了這種地步。


    “朝廷吏治不清,青衣衙門內部保密規則有問題。”


    李曄放下公文,對宋嬌說道,“朝廷的事,我自會處理。從即日起,青衣衙門每一個修士的家世,都必須完全保密,哪怕是同袍之間,互相也不得打探。違令者,斬。


    “入青衣衙門者,不得將真實身份、實際所在告知家人,家屬不得詢問軍中事務,跟家人見麵必須由統領安排,專門選定地點,限製次數,一應書信必須經受檢查。泄露消息者,斬。


    “還有,在軍中給他們安排掩護身份。”


    宋嬌點點頭:“我會去做的。”


    李曄閉上眼,揉揉眉心。


    宋嬌問道:“整頓青衣衙門容易,整頓吏治難。你現在畢竟隻是安王,不是皇帝。已經查明出賣朝堂軍機消息的,都是大臣,多半還是陛下舊人,你要是動了他們,不管有什麽理由,大家和陛下都會認為你想要......”


    “駕空陛下,謀朝篡位?”李曄搖搖頭,“這件事,我會跟陛下去說。”


    宋嬌不再多言。李曄跟李儼的事,無論是誰,都不好多說。


    見宋嬌還不走,李曄納罕道:“還有事?”


    宋嬌絕無僅有的露出躊躇、沉痛之色,看了李曄好幾眼,目中滿是擔心、關切、同情,提氣了好幾回,才聲音艱澀地徐徐道:“雲州沙陀......戰報。”


    李曄見宋嬌這副模樣,心裏不由得咯噔一聲。


    霎時間,一股濃烈到化不開的悲傷,像是烈火一樣包圍他全身。這一刻,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髒都在抽搐,是被從胸腔掏出來的那種抽搐。


    他腦海中不由得浮現出,前世在玄武樓自焚時,上官傾城舉刀衝向叛軍的孤獨蒼涼背影,還有她最後留下的那句話,“吾以吾血,為陛下壯行!”


    李曄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竟然發不出聲音來,而眼淚竟然已經不受控製,自顧自淌了滿臉。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不再屬於自己,因為他無法遏止手腳劇烈的,打擺子一樣的顫抖。


    他就像一個純情少年,失去了心愛少女的愛。


    ......


    宋嬌第一次對李曄單膝跪拜,悲慟道:“落雁口之戰,狼牙軍疲敝之際,被三十萬契丹大軍包圍襲擊,近七萬將士雖浴血奮戰,仍不能擊敗敵軍。


    “鏖戰至黃昏時,雖然殺敵超過十萬,但將士已經十不存一......最後突圍而出的狼牙軍將士,僅有不到五千之眾。副將趙念慈,戰死,主將上官傾城,重傷昏迷......”


    李曄抓住扶手,前傾上身,嘎聲問道:“然後如何?”


    宋嬌道:“幸賴上官傾城出戰黨項時,沒有讓三萬步軍隨軍,而是早早安排他們往雲州進軍。五千狼牙軍精騎突圍後,被契丹尾隨追殺,直到被步軍在山口接應,這才擊退契丹追擊之敵......岐王為救上官傾城,也身負重傷。”


    李曄一下子像是岸上的魚,又被丟回了水裏,大口喘息不止。


    宋嬌低著頭,嗓音輕顫:“此戰,讓天下至銳狼牙軍精騎,幾乎不複存在。六萬餘將士埋骨荒原,趙念慈屍骨無存......殿下,上官傾城,敗了。”


    李曄緩緩起身,挪步來到門口,抬頭望向飛簷上的皎月,沉默半響。


    良久,他喃喃道:“為破解舉世攻唐的危局,狼牙軍已經拚盡全力。這是漠南之殤,也是大唐之殤。孤,與大唐將士、天下百姓,都不會忘記這一戰!”


    說到這,李曄突然回頭,對宋嬌嚴令道:“泄露軍機的朝堂重臣,無論是誰,無論身居何職,跟陛下是何等關係,命你即刻捉拿,敢有反抗者,就地格殺!”


    宋嬌豁然起身,“諾!”


    李曄大步走出房門,“我去見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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