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穆公謂伯樂曰:「子之年長矣,子姓有可使求馬者乎?」伯樂對曰:「良馬可形容筋骨相也。天下之馬者,若滅若沒,若亡若失。若此者絕塵弭轍。臣之子皆下才也,可告以良馬,不可告以天下之馬也。臣有所與共擔纆薪菜者,有九方皋,此其於馬非臣之下也。請見之。」穆公見之,使行求馬。三月而反報曰:「已得之矣,在沙丘。」穆公曰:「何馬也?」對曰:「牝而黃。」使人往取之,牡而驪。穆公不說,召伯樂而謂之曰:「敗矣,子所使求馬者!色物、牝牡尚弗能知,又何馬之能知也?」伯樂喟然太息曰:「一至於此乎?是乃其所以千萬臣而無數者也。若皋之所觀天機也,得其精而忘其麤,在其內而忘其外;見其所見,不見其所不見;視其所視,而遺其所不視。若皋之相者,乃有貴乎馬者也。」馬至,果天下之馬也。


    楚莊王問詹何曰:「治國柰何!」詹何對曰:「臣明於治身而不明於治國也。」楚莊王曰:「寡人得奉宗廟社稷,願學所以守之。」詹何對曰:「臣未嚐聞身治而國亂者也,又未嚐聞身亂而國治者也。故本在身,不敢對以末。」楚王曰:「善。」


    狐丘丈人謂孫叔敖曰:「人有三怨,子之知乎?」孫叔敖曰:「何謂也?」對曰:「爵高者,人妒之;官大者,主惡之;祿厚者,怨逮之。」孫叔敖曰:「吾爵益高,吾誌益下;吾官益大,吾心益小;吾祿益厚,吾施益博。以是免於三怨,可乎?」


    孫叔敖疾,將死,戒其子曰:「王亟封我矣,吾不受也。為我死,王則封汝。汝必無受利地!楚越之間有寢丘者,此地不利而名甚惡。楚人鬼而越人禨,可長有者唯此也。」孫叔敖死,王果以美地封其子。子辭而不受;請寢丘,與之,至今不失。


    牛缺者,上地之大儒也,下之邯鄲,遇盜於耦沙之中,盡取其衣裝車,牛步而去。視之,歡然無憂吝之色。盜追而問其故。曰:「君子不以所養害其所養。」盜曰:「嘻!賢矣夫!」既而相謂曰:「以彼之賢,往見趙君,使以我為,必困我。不如殺之。」乃相與追而殺之。燕人聞之,聚族相戒,曰:「遇盜,莫如上地之牛缺也!」皆受教。俄而其弟適秦。至關下,果遇盜;憶其兄之戒,因與盜力爭。既而不如,又追而以卑辭請物。盜怒曰:「吾活汝弘矣,而追吾不已,跡將箸焉。既為盜矣,仁將焉在?」遂殺之,又傍害其黨四、五人焉。


    虞氏者,梁之富人也,家充殷盛,錢帛無量,財貨無訾。登高樓,臨大路,設樂陳酒,擊博樓上。俠客相隨而行。樓上博者射,明瓊張中,反兩榻魚而笑。飛鳶適墜其腐鼠而中之。俠客相與言曰:「虞氏富樂之日久矣,而常有輕易人之誌。吾不侵犯之,而乃辱我以腐鼠。此而不報,無以立慬於天下。請與若等戮力一誌,率徒屬必滅其家為。」等倫皆許諾。至期日之夜,聚眾積兵以攻虞氏,大滅其家。


    東方有人焉,曰爰旌目,將有適也,而餓於道。狐父之盜曰丘,見而下壺餐以餔之。爰旌目三餔而後能視,曰:「子何為者也?」曰:「我狐父之人丘也。」爰旌目曰:「嘻!汝非盜邪?胡為而食我?吾義不食子之食也。」兩手據地而歐之,不出,喀喀然,遂伏而死。狐父之人則盜矣,而食非盜也。以人之盜因謂食為盜而不敢食,是失名實者也。


    柱厲叔事莒敖公,自為不知己,去,居海上。夏日則食菱芰,冬日則食橡栗。莒敖公有難,柱厲叔辭其友而往死之。其友曰:「子自以為不知己,故去。今往死之,是知與不知無辨也。」柱厲叔曰:「不然;自以為不知,故去。今死,是果不知我也。吾將死之,以醜後世之人主不知其臣者也。」凡知則死之,不知則弗死,此直道而行者也。柱厲叔可謂懟以忘其身者也。


    楊朱曰:「利出者實及,怨往者害來。發於此而應於外者唯請,是故賢者慎所出。」


    楊子之鄰人亡羊,既率其黨,又請楊子之豎追之。楊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眾?」鄰人曰:「多歧路。」既反,問:「獲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歧路之中又有歧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楊子戚然變容,不言者移時,不笑者竟日。門人怪之,請曰:「羊,賤畜;又非夫子之有,而損言笑者,何哉?」楊子不答。門人不獲所命。弟子孟孫陽出,以告心都子。心都子他日與孟孫陽偕入,而問曰:「昔有昆弟三人,遊齊魯之間,同師而學,進仁義之道而歸。其父曰:『仁義之道若何?』伯曰:『仁義使我愛身而後名。』仲曰:『仁義使我殺身以成名。』叔曰:『仁義使我身名並全。』彼三術相反,而同出於儒。孰是孰非邪?」楊子曰:「人有濱河而居者,習於水,勇於泅,操舟鬻渡,利供百口。裹糧就學者成徒,而溺死者幾半。本學泅,不學溺,而利害如此。若以為孰是孰非?」心都子嘿然而出。孟孫陽讓之曰:「何吾子問之迂,夫子答之僻?吾惑愈甚。」心都子曰:「大道以多歧亡羊,學者以多方喪生。學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異若是。唯歸同反一,為亡得喪。子長先生之門,習先生之道,而不達先生之況也,哀哉!」


    楊朱之弟曰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緇衣而反。其狗不知,迎而吠之。楊布怒,將撲之。楊朱曰:「子無撲矣!子亦猶是也。向者使汝狗白而往,黑而來,豈能無怪哉?」


    楊朱曰:「行善不以為名,而名從之;名不與利期,而利歸之;利不與爭期,而爭及之;故君子必慎為善。」


    昔人言有知不死之道者,燕君使人受之,不捷,而言者死。燕君甚怒,其使者將加誅焉。幸臣諫曰:「人所憂者莫急乎死,己所重者莫過乎生。彼自喪其生,安能令君不死也?」乃不誅。有齊子亦欲學其道,聞言者之死,乃撫膺而恨。富子聞而笑之曰:「夫所欲學不死,其人已死而猶恨之,是不知所以為學。」胡子曰:「富子之言非也。凡人有術不能行者有矣,能行而無其術者亦有矣。衛人有善數者,臨死,以決喻其子。其子誌其言而不能行也。他人問之,以其父所言告之。問者用其言而行其術,與其父無差焉。若然,死者奚為不能言生術哉?」


    邯鄲之民以正月之旦獻鳩於簡子,簡子大悅,厚賞之。客問其故。簡子曰:「正旦放生,示有恩也。」客曰:「民知君之欲放之,故競而捕之,死者眾矣。君如欲生之,不若禁民勿捕。捕而放之,恩過不相補矣。」簡子曰:「然。」


    齊田氏祖於庭,食客千人。中坐有獻魚雁者,田氏視之,乃歎曰:「天之於民厚矣!殖五穀,生魚鳥以為之用。」眾客和之如響。鮑氏之子年十二,預於次,進曰:「不如君言。天地萬物與我並生,類也。類無貴賤,徒以小大智力而相製,迭相食;非相為而生之。人取可食者而食之,豈天本為人生之?且蚊蚋噆膚,虎狼食肉,非天本為蚊蚋生人、虎狼生肉者哉?」


    齊有貧者,常乞於城市。城市患其亟也,眾莫之與。遂適田氏之廄,從馬醫作役而假食。郭中人戲之曰:「從馬醫而食,不以辱乎?」乞兒曰:「天下之辱莫過於乞。乞猶不辱,豈辱馬醫哉?」


    宋人有遊於道、得人遺契者,歸而藏之,密數其齒。告鄰人曰:「吾富可待矣。」


    人有枯梧樹者,其鄰父言枯梧之樹不祥,其鄰人遽而伐之。鄰人父因請以為薪。其人乃不悅,曰:「鄰人之父徒欲為薪而教吾伐之也。與我鄰,若此其險,豈可哉?」


    人有亡鈇者,意其鄰之子,視其行步,竊鈇也;顏色,竊鈇也;言語,竊鈇也;動作態度,無為而不竊鈇也。俄而抇其穀而得其鈇,他日複見其鄰人之子,動作態度無似竊鈇者。


    白公勝慮亂,罷朝而立,倒杖策,錣上貫頤,血流至地而弗知也。鄭人聞之曰:「頤之忘,將何不忘哉?」意之所屬箸,其行足躓株埳,頭抵植木,而不自知也。


    昔齊人有欲金者,清旦衣冠而之市。適鬻金者之所,因攫其金而去。吏捕得之,問曰:「人皆在焉,子攫人之金何?」對曰:「取金之時,不見人,徒見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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