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宗正、禦天兩人幾乎是從五皇子初初出宮的時候就跟著五皇子了,五皇子和沈宗正是同門師兄弟,據說兩人師父是五十年前重新劃分江湖正派邪教的尊者。五皇子是怎麽成為師父關門弟子的沈宗正不知,隻是他知道有這麽個師弟的時候險些被這師弟弄死,那時候這小師弟將將十歲約莫,從此沈宗正見了這成天白眼珠看人的小師弟就繞道走。


    至於往後沈宗正怎麽死心塌地跟著五皇子效力,別人問起來一向溫和的宗正總會臉黑,時至今日,若要問沈宗正後悔跟了這五皇子麽,沈宗正大抵會猶豫半天,末了恐會道“後悔倒是不後悔,隻是……”隻是後麵是什麽就斷了,然到底幹的是掉腦袋的事情,怕也是脫不了心驚膽戰。


    禦天則是五皇子娘舅指給宮外伺候五皇子的人,說是伺候,倒不如說五皇子娘舅花了十數年的精力為五皇子養了一個膀子,五皇子出宮不便,情報樓和一幹死士俱交由禦天打理。


    兩人算是親眼看著小主子長成如今模樣,再不是陰鷙的恨不能咬死每個靠近自己的人的模樣,能長成現今這般,兩人俱是始料不及,連多年前險險從滅門案中逃脫出來的老舅爺都未能料到。


    這會,新建的五皇子府中,禦天沈宗正都在,南麵的書房裏兩人站在堂下,上首的人背對他們站著,一襲玄色交領長袍曳地,光從背麵看過去,怕是要叫人心驚的,玄衣之人負手而立,卻站出了個氣吞山河來。


    禦天看背身站著的人一眼然後垂首,知道到了如今這個份兒上,所有一切都是收刹不住,眼下隱在暗處的勢力已經足以到改朝換代的地步,隱而不發也是暫時,恐就是隱忍的太久發出來過於驚天。


    三人在書房裏已經待了好幾個時辰,這會也不知何緣由卻是一室靜默,半晌,主子轉身,卻隻是低沉嗓音道“父皇怕是……沒多長時日了。”


    禦天沈宗正神色一凜,皇上時日不多,他們的時日也不多了,太子,六皇子,幾個小皇子,朝堂間眼下的境地雜亂,皇位之爭在一片平和景象之下是深的看不見底的漆黑,到底這水有多深連他們自己都沒有幾分把握,若是時限一到,不知流血又有幾何。


    緝熙臉上表情甚少,這會隻是眉眼漆黑,說罷鹹平帝時日不多久幽幽住口,隻微微仰頸盯著方棱窗戶,新修繕的五皇子府恢弘,連方棱都巨大,紅木方棱嶄新。堂下站著的兩人看前方主子,仰頸之人下頜方正微收,抬臉凝目,正是個深不可測的表情,遂兩人都息了聲兒不再言說,隻悄悄站定。兩年時間,這時候誰都沒那個信心敢說他了解主子。


    半晌,“下去吧。”緝熙身形不動啟唇。


    沈宗正禦天行禮退出去,關門,書房裏複又恢複一片安靜。


    緝熙一人站了好半天,默然況約一刻,轉身從架上黑漆木匣子裏拿出一物,金黃帛布尺來長,展開一看,那分明是昭陽宮靜妃娘娘冊封聖旨,也不知是何時日竟是到了五皇子手裏,看今日這般情景,定然不是五皇子偶然得到,怕是看了不知幾遍。緝熙定定看了一會,卷好卷軸將金黃聖旨放進匣子裏,合匣子的時候指尖微動,靜妃成為靜妃,這是他的心病。兩年前的他所有東西不多,兩年後依然不多,因而有物被奪了去就尤為不能忍受。


    推門而出,滿目紅豔,五皇子府上下正在為了五皇子大婚做準備,到處都是喜慶的紅,連苑子裏的花都是豔豔一片,緝熙眯著眼睛看了看麵無表情往出走,蕭相從來都中立派,不知成為他的女婿會如何?


    遠處正在忙碌指揮下人的嚴五兒看見站在書房外的主子縮縮脖子更加忙碌起來,主子從宮裏出來,他是貼身照顧殿下的,自然是跟著出來打理府裏上下,眼下偌大王府他是大管家,當了那麽多年的奴才,出宮了終於威風了一把,嚴五兒對於現在的生活很是滿意。隻是這主子眼下比之往日是有些喜怒無常,倒是不再瘋癲,可這樣兒的殿下更讓人心裏發毛,嚴五兒遂老不愛在主子跟前轉悠,他尋思著也不知殿下打了兩年仗怎的變成了如今模樣,早知道他也要跟到邊陲去。嘴裏邊嘀咕著殿下對自己婚事不上心嚴五兒邊將自己忙成了個陀螺,明日就是殿下大婚了,也不知宮裏是何情形,怕是一會殿下又要找不見人了。


    果不其然,下午頭過了泰半,五皇子又進宮了。


    “娘娘,今兒太醫院又有人去了慈寧宮。”


    穆清正端了一盅金絲燉燕窩,聞付榮生這樣道便擱了那盅子,用帕子輕抿了唇,蹙眉,“可是太後身子又有恙了麽?”這幾日她借著身子不爽利一直未曾出過殿,連皇上那裏也沒能去伺候著,身子是不疼了,青青紫紫印子也消了些,今兒終覺著精神頭足了些,便叫付榮生撿宮裏的大小事同她說說。這是她近兩年養成的習慣,在宮裏過活著,總要知道其餘人的動靜兒,聽付榮生說太後的事兒心裏一緊。


    “聽慈寧宮裏說太後前兒個不知怎的嘔了血,太醫瞧過也隻是照著慣例寫了方子,將養了幾日眼看著要好了,今日也不知怎的又傳了太醫院的過去。”付榮生抬眼看自家娘娘臉色儼然不好,又加了句“奴才幾個原本要跟娘娘說的,但您這幾日身子也不爽利,奴才們怕娘娘擔心……”


    “自作主張的東西!”穆清怒罵,急忙起身朝殿外走。在宮裏時日久了,越發就能見著人心模樣,本就沒有真心待你的人,若是有一個,那就彌足珍貴。太後一直頗為疼愛她,在這宮裏若是真沒人護著,她自知憑她一個人風光不了多長,這時候老人家臥病在床,她卻是縮在殿裏久久未曾探望過,更沒有伺候在榻前,這簡直要讓穆清自責愧疚死,若是按著以往,定是嚴懲付榮生幾個自作主張的,這時候也就顧不上了,急忙往慈寧宮趕去。


    誰知急急進了慈寧宮,一進殿便是濃濃苦藥味,連檀香的味道都要蓋住,穆清眼圈一紅進了殿,卻見太後榻前坐著另一人,五皇子緝熙也在慈寧宮,穆清腳步一頓。


    “兒緝熙見過母妃。”還未等她有什麽動靜兒,坐在榻前圓凳上的人已經站起身這樣道,穆清也就點點頭,本就擔心太後身子,這時候也就借故不看緝熙緊了步子走近太後。


    穆清清越,雖說身量修長可膚色又亮白,本就顯得年小,若不是氣勢壓著壓根是個小女兒家民間小娘子的樣兒,可緝熙身長九尺膚色偏暗,加之上陣殺敵邊陲兩年,寬肩長腿那樣一站,嘴裏吐出的話卻是兒問候母親的話,這樣一幕不說穆清,就連慈寧宮裏見慣了深宮內院荒唐事的宮人們都覺著有些不適應,放在穆清這裏那真是應不應都難受,更何況兩人之間還有那樣的關係,索性也就不言語直撲在太後身旁。


    太後的榻子是大,可那又能大到哪裏去,十數尺也就罷了,穆清緝熙兩人都在榻前,隻緝熙稍靠後了些,穆清撲在太後頭臉跟前,這時候兩人距離近近,近到穆清能聞見那青草味,緝熙能嗅見身前人發上的暗香,一個一心在太後身上,一個垂眼佯裝心也在太後身上。


    太後著青紗中單,半躺在靠背上,便顯出個清瘦老嫗的骨架來,見穆清眼圈發紅隻輕拍穆清的手,如此穆清再無心思關注緝熙,強忍了才沒有將淚掉出。老人已經年逾古稀,算是長壽多福之人,可到底是歲月不饒人,到了這個年紀,將養再好,哪裏能真的康健,且太後年輕時候陪太祖打江山吃過好些苦頭,眼下真是要油燈燒盡一般,臉色都是灰白,穆清看太後臉側的鬆散皮膚,難受不已,一時話都要說不出。


    倒是太後朗笑,多年修身禮佛,老人早將生死看淡,生死輪回新老更替是世間萬物都逃不脫的,這時候見穆清紅眼紅鼻頭的模樣反倒開導她“我活了這些個年也活夠數了,這幾日老夢見先帝,昏昏沉沉也覺著先帝念想我了,該是陪他的時候了。”


    穆清聽這些難受,隻是握緊了太後的手,心道這宮裏護著自己的一個又有走了,越發泣然。


    太後又說了好些太祖年輕時候的事,好半天之後卻是招手讓緝熙近前“這些年唯苦的就是你了……”太後似有些恍惚,又道“明日你大婚,皇奶奶定親去觀禮……”說話間拉了緝熙手攥著,恰巧捂在穆清手上,於是便是穆清雙手拉了太後右手,手背上疊了一隻大手。


    穆清渾身一僵,太後的話她聽清了但並未來得及反應,隻手上被疊上一隻手的時候她身子僵住,險些將手背上的手甩開,等回神之後便聽見身後人回話“孫謝皇奶奶厚愛。”於是猛的抬頭往後看去,身後俯身的人一臉平靜狹長眼眸深黑,穆清呆住後下意識要將手拿開,卻是動彈不得,手背上的大手幹燥,溫暖,卻也五指收縮牢牢捉著她的手。


    咬住下唇回頭去,太後看著已經有些乏了,合眼輕靠著,於是穆清腦裏嗡嗡響也顧不得其他了,招了太後身邊的人,兩人合力伺候太後躺下,待慈寧宮殿裏安靜的時候,穆清才反應過來,緝熙要成婚了。


    腦裏隻有這一個念頭,這會她坐在榻前,為避嫌緝熙站在榻尾,穆清抬眼朝緝熙望去,見站著的人也在看自己,道“你要成婚了?”隻唇動無聲,這裏是慈寧宮。


    緝熙頷首,神色平靜。


    穆清於是也就一臉平靜了,殊不知她這個樣子看起來著實是可恨至極。


    金烏將落,慈寧宮裏便也暗了下來,穆清一身兒靜妃裝扮坐在暗裏,端坐著無波無瀾問話的樣子像是隨意問晚些時候進食換什麽花樣,甚至好像還帶了些微笑一樣,緝熙看在眼裏隻垂了眼皮。


    得了人家頷首的人一時繃不住險些要問出“你要成婚了我怎麽辦?”這樣的蠢話,然看見人家垂了眼皮像是不耐煩的樣子穆清就再也沒了話語,隻是覺著胸口悶得難受,麵皮她自己要繃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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