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其他十六七歲年紀的少女不同,穀雨從來對讀書人無病呻吟的傷春悲秋嗤之以鼻,認為詩詞之類淨是些毫無用處的廢話,偏偏正在跟常半仙就著月光喝酒的張正言,動不動張嘴就是什麽明月別枝驚鵲、清風半夜鳴蟬,聽著讓人心裏好生煩躁。


    興許是邋遢老頭給陳無雙包紮傷口換衣服的時候動作太大,受了傷的少年終於醒轉過來,甚至有力氣討了口燒刀子喝。一口烈酒下肚,右肩處的疼痛隨之就減弱了些許,從侍女口中得知眼下是在河陽城之後,才問道:“辭雲他們怎麽樣?”


    盤腿坐在躺椅上的常半仙道:“那妖婦追的是咱,辭雲跟墨姑娘想必已經安然無恙了,等養好了傷自然能在劍山見到。”陳無雙輕輕點了點頭,既然是這樣,那許佑乾肯定也逃出去了,“劉鐵頭···死了?”


    邋遢老頭神情一黯,良久才出聲道:“老夫已經替你答應下來,日後要去雍州跟安北侯爺說一聲,老卒劉鐵頭死戰不退,沒丟撥雲營的臉麵。”白衣少年強撐著要坐起來,穀雨忙上前扶了一把,皺眉道:“公子身上有傷,不要劇烈活動才好。”


    陳無雙摸索著拿起被侍女放在床頭的驚鴻劍,長長歎了口氣,“可惜了···”年輕書生看了他片刻,道:“瓦罐不離井上破,死得其所就不算可惜。”


    少年默然不語,從出京以來,身上已經背上了兩樁債,一是要去雲州百花山莊遺址,給逢春公重修一座劍仙廟;二是要去雍州北境,把劉鐵頭死戰不退的消息告訴安北侯。這兩筆債看似償還起來都很容易,可欠下的人情卻實在是太重,讓他心裏仿佛壓著一塊巨石。


    “張兄是讀書人?”陳無雙沉默了很久才問道,他的靈識已經恢複了不少,察覺到了屋裏的環境和布置,也知道那個比自己大了一兩歲的張正言不是修士。常半仙搶著笑道:“不,他是個生意人。”


    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陳無雙半信半疑,“生意人?”


    年輕書生施施然站起身來,月白色的書生袍上一點褶皺都沒有,個頭雖然不算高,但身上卻有一種不好形容的氣質,模樣生得也周正,笑道:“在下確實是個讀書人,可想著跟兄台談樁生意,老先生說的也沒錯。”


    陳無雙趿拉著鞋子起身走了幾步,盡管傷口處上了金瘡藥,疼痛卻止不住,至於毒性倒是沒有什麽太大的感覺,隻是覺得右肩很沉,整條胳膊都使不上力氣。跟邋遢老頭要來酒葫蘆對著嘴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水順著咽喉一路燒到胸腹之中,反問道:“張兄知道我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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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輕書生麵不改色,臉上仍然掛著淺淺笑意,道:“世上修士會使青冥劍氣的有多少?而且,洞庭湖上一擲千金博美人一笑的事情,楚州可是無人不曉了。”言下之意,早就從穀雨身上猜到了少年就是司天監的嫡傳弟子。


    白衣少年點了點頭,算


    是認可了他的猜測,“我談過不少生意,可跟讀書人還是頭一回。張兄說說看是什麽生意,要是想借司天監的門路求個功名的話可不好辦,鎮國公府裏最大的文官也就是個三品的侍郎。”


    陳無雙沒有撒謊,陳家這一代除了陳伯庸繼承觀星樓主的特殊職務外,位列朝堂的隻有“臭棋簍子”陳季淳,在禮部掛了個右侍郎,隻負責陛下祭天、皇室祭祖之類的事務,話語權不大,想要提攜親信的話確實有些不夠看。


    張正言瞥了眼常半仙,道:“先前這位老先生可曾許諾過,保在下一個平步青雲、朝堂穿紫。”陳無雙嗤笑一聲,“那你這生意該跟他去談才合適,讓他算一卦,看看你命裏有沒有這麽大福分。”


    大周朝堂上的規矩極多,隻有立下大功或深受恩寵的臣子可以被賜下蟒袍,其餘文武官員七品以下穿青、五品以下穿綠、三品以下穿紅,二品以上才有資格穿絳紫色官袍、腰懸羊脂白玉,可天下無數讀書人裏,有多少能走到這一步?


    張正言也不氣惱,反道:“兄台所中的乃是跗骨之毒,極難根除。在下細細思量過,除了當世三大神醫出手之外,或許隻有一個法子可解,所以才想跟你談這筆生意。至於朝堂穿紫,不過是戲言,當不得真。”


    陳無雙已經聽穀雨解釋過跗骨之毒的事情,知道此毒不除的話,很可能就難以擺脫那黑衣老婦的追殺,能不能活著從八品邪修手裏逃到白馬禪寺或是中州,這個可得拿命去賭,砝碼太重,不如先聽聽年輕書生想換什麽東西。


    “看樣子這筆生意是不得不談了。”少年笑道,“那你想怎麽賣?”談生意,無非就是說買賣,有買自然就得有賣,這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道理,既然能賣就有價格,對陳無雙而言比欠人情要好得多。


    張正言緩緩收斂起笑意來,緊緊盯著陳無雙無神的雙眼,正色道:“願以這個法子,換公子入主觀星樓後,納在下入司天監。”年輕書生說得很堅決,在場三人臉上神情卻都是愕然。一個毫無修為的讀書人,要入司天監?


    從太祖李向設下司天監以來,一千三百餘年間都是陳家掌控,這事就算不是修士也幾乎婦孺皆知。張正言提的這個要求,陳無雙倒是不難答應,等陳伯庸百年之後,他接任了觀星樓主,想培養幾個心腹也是無可厚非的事。


    少年猶豫的時候,常半仙帶著三分醉意插嘴問道:“學得文武藝,賣與帝王家。你這書生恁地奇怪,不想入朝為官,反而要進司天監?”穀雨不經意間瞄了邋遢老頭一眼,他平日裏沒個正形,每到關鍵時刻卻總有不小的用處,眼下更是極有眼力勁地替自家主子問出了心中所想。


    要說常半仙跟隨陳無雙隻是為了等他還那顆珠子,穀雨始終不能完全相信。從洞庭湖畔的龍王廟偶遇之後,先是被南疆玄蟒追殺,又被黑衣老婦追殺,一路上的經曆用重重險阻、九


    死一生來形容都不過分,這古怪老頭不光沒有為了保全自己而逃跑,反倒盡心竭力護持著白衣少年,其中必然也有緣由。


    不過,好像陳無雙跟常半仙之間不知何時,產生了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你不提我也不問,各自揣著明白裝糊塗,而且公子對他很是信任,甚至有些言聽計從的意思。


    張正言沒有去看常半仙,還是目不轉睛地盯著陳無雙,緩緩道:“朝堂穿紫非我所願,張正言飽讀詩書,想進司天監隻為一件事。給天下修士,立個規矩。”


    擲地有聲。


    本來心裏有些猶豫的陳無雙登時動容,這個在修士眼裏尚且不如一隻螻蟻的讀書人,竟有如此宏願壯誌,他要給天下修士立個規矩!


    “什麽規矩?”剛從常半仙身上學到如何提自家主子分憂的侍女問道,這種事由陳無雙問出來就顯得失了身份,就算是談生意,掌櫃的隻管最後一錘定音就好。


    年輕書生伸手指著四麵架子上滿滿當當的書籍,道:“就是這些規矩。大周有嚴明律法治理百姓,世間卻沒有規矩約束修士,成何體統?司天監身負監察天下修士行止之責,兄台應該知道,這種所謂的監察其實是一個聊勝於無的說法罷了,恃強淩弱、為非作歹的可不隻是那些臭名昭著的邪修!”


    陳無雙雖然麵上不動聲色,可心裏卻極為震撼。在鎮國公府住了整整十年,他當然知道司天監所謂的監察天下修士是怎麽回事,無非就是以所修功法、所行事跡將修士判定為正、邪兩類籠統而論,就算駐仙山、越秀劍閣這等大門派裏偶爾有弟子做了壞事,陳家多半也都睜隻眼閉隻眼,基本不予理會。


    要是非得找陳伯庸問個清楚,鎮國公爺多半會答,司天監首要的目的,是維護李家江山穩定、維護大周社稷穩定。眼下亂世征兆已現,隻要不是做下人神共憤的事情來,陳家絕對不會插手去管,頂多陳叔愚會將這些情報分門別類的保存下來,留作後用。


    張正言的這番說法,可謂要開亙古未有之先河,將修士與百姓一視同仁,以律法、規矩而約束起來,讓一切都按步就章地循規蹈矩。此事說起來無非就是嘴唇一碰的事兒,可真要做起來,何止千難萬難。


    “你可知道,這有多難?”常半仙也站起身來,先前偽裝出來的醉意一掃而空,臉色極為嚴肅地問道。


    年輕書生不在意地灑然一笑,伸手從陳無雙手裏拿起那把二尺七寸的驚鴻劍來,霍然抽出鞘,道:“少年鋒銳當如此劍才是,否則何以稱年少?明知此事艱難險阻,可我···還是想做,還是要做!無雙公子,這筆生意,談不談得?”


    陳無雙也笑了,笑得聲音很大,甚至牽動得傷口處更為疼痛,但他恍如未覺一般,“好一句少年鋒銳當如此劍!書生肝膽,可照昆侖。這樁買賣甚好,陳無雙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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