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廂裏的光線隨著外麵天色漸漸黯淡而昏暗下來,有外人在,趕車的少年就不再說話,仍是保持著原先的速度驅著馬車不緊不慢朝那座小鎮子行駛,表麵上看起來越是若無其事,就越不會引起別人注意,這是走南闖北的經驗之談,心裏更加堅定了娶劉掌櫃女兒安分過日子的想法,你瞧瞧這些修士,動不動就重傷垂死,動不動就被人追殺,沒一天過得踏實。</p>


    周和淵之所以略作考慮就上了車,不是因為認出了陳無雙的身份,更不是相信什麽天下正道同氣連枝的鬼話,而是實在到了走投無路的境地,帶著內傷不輕的師妹逃到這裏已然是僥幸,一身真氣消耗極大,再沒餘力帶人禦劍而行,盡管他本意不是想去嶽陽城,現在一時之間也沒有別的辦法,隻好走一步算一步,反正這一看就家世不凡的白衣少年不像邪修。</p>


    車廂裏的確很寬敞,坐下三個人隻是稍顯擁擠,陳無雙不願意把那快要娶媳婦的趕車少年卷進修士的是是非非裏,散出神識隔絕馬車內外的動靜,從儲物玉佩摸出一瓶療傷用的丹藥遞給周和淵,解釋道:“這位姑娘有修為在身,內傷可以自行恢複,這瓶丹藥正好對症,周兄且拿著用。”</p>


    周和淵遲疑著接過瓷瓶,拔開塞子湊到鼻子下聞了聞,沒有發覺任何異常,倒出兩粒送到女子嘴邊,等了片刻感知到師妹呼吸漸漸平穩,才送了一口氣,拱手道:“多謝兄台援手,還未請教閣下師承何門何派?”</p>


    這是修士見麵應有的規矩,江湖上曆來重視論資排輩,蒼山劍派雖然在陳無雙看來是不入流的小家小戶,但周和淵行走世間的閱曆倒不淺,單從白衣少年那柄長劍和這瓶見效頗快的丹藥上,就能看出來其出身必然不簡單,多個朋友多條路,受人恩惠總不能連該有的禮貌都忘了。</p>


    陳無雙也有話想問他們兩人,若是此時故意隱瞞身份難免以後讓人心有芥蒂,索性坦言道:“我是司天監陳無雙,周兄別兄台、閣下的,聽著別扭。”周和淵萬萬沒想到碰巧遇到的人,竟然會是從去年洞庭湖那場官賣開始名揚天下的陳家幼麟,驚得慌忙想站起身來行禮,卻忘了自己正身處於低矮車廂裏,腦袋結結實實撞在車廂頂上,連那受了傷的女子都不禁撲哧一笑。</p>


    “原來是無雙公子,失敬失敬。”司天監是什麽地方,就算不是修士也都清楚的很,何況是蒼山劍派的弟子,周和淵生平最仰慕的就是嬉笑怒罵遊戲人間的陳仲平,隻恨陳家不收外姓弟子,否則肯定第一個去投奔,這回蒼山劍派出來的弟子,就是在他的鼓動下想著奔赴北境馳援鎮國公爺,沒想到出師未捷,倒在最狼狽的時候偏巧遇上了陳無雙。</p>


    陳無雙見趕車的少年不動聲色,對劉掌櫃未來的這位女婿更高看了幾分,笑道:“周兄坐下說話就是,我這名聲在京都都臭了大街了,失敬不失敬的話千萬莫要再提,我聽著跟罵人差不多。”周和淵連忙擺手,急著解釋道:“我不是那個意思,無雙公子···”</p>


    白衣少年擺擺手示意無妨,就是開個玩笑而已,人活著本來就不痛快,再事事都較真可就一點樂子都沒有了,岔開話題道:“周兄應該知道的,我眼睛看不見,這位姑娘的傷勢是好些了?”周和淵這才放心坐回去,那女子深呼吸幾口氣,雖然胸中還陣陣發悶,真氣也運行不暢,但服下丹藥之後明顯覺得有所好轉,微微低頭道:“蔣柔兒謝過無雙師兄援手,好些了。”</p>


    一句話說完,女子突然就鼻頭一酸,啪嗒啪嗒掉下淚來,囁嚅道:“可惜楊師兄他們···他們都死了···”周和淵重重歎了口氣,麵色沉重,蒼山劍派本來就是實力底蘊和弟子人數都無</p>


    法跟駐仙山這一類名門巨擎相提並論的小門派,僅有的一些修成三境的師兄弟,有不少都在劍山開啟之前另覓高枝投奔了越秀劍閣,剩下的人這一次有大半跟著他出來,想著去北境出一把力,結果出來十來個人,還沒等摸到雍州的邊就折損得隻剩下他們兩個。</p>


    陳無雙正要問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周和淵就主動開了口,悲切道:“不瞞無雙公子,聽說鎮國公爺親自帶人去了北境鎮守,我們師兄弟十幾人就都想著去出一份力,縱然本事不濟,城牆上多一個人總是好的,我師父那一輩講究個麵子,想等接到朝廷或者鎮國公的信函再動身,我性子急,就想帶著師兄弟們先走一步,結果剛到楚州境內,就碰上一夥蒙麵人無緣無故對我們出手,其中一個會用毒的妖婦說,但凡是會用劍的讓她看見,就見一個殺一個。苦鬥了一場不敵,楊師兄他們拚死攔住那些人,我才帶著師妹逃到這裏···要不是···要不是為了師妹,我寧可跟他們死在一處···”</p>


    </p>


    不是冤家不聚頭,陳無雙立即就明白過來,蒼山劍派的無妄之災都是因黑鐵山崖而起,可能是嶽陽樓外一戰跟積堰山降龍寺先後兩次被楚鶴卿和蘇慕仙所震懾,那黑衣老婦遷怒於所有劍修,這才說要見一個就殺一個,自己之前的猜測果然沒錯,有陳伯庸親自守著那道城牆,在漠北妖族突破玉龍衛的防守殺進大周境內之前,顧知恒等人也回不了黑鐵山崖,隻能在楚州附近徘徊。</p>


    在周和淵看來對方是無緣無故地出手,陳無雙卻不難從他的話裏做出更多推斷,黑衣老婦殺害蒼山劍派的弟子,原因其一自然是為了泄憤,說起來盡管自己在采劍之前第一次見著那妖婦就一直在被追殺,其實被穀雨砍斷過一回手腕的老婦幾次也都沒占到什麽便宜,反倒被陳無雙救走了許家小侯爺,恨屋及烏,對劍修心懷怨恨說得通。</p>


    至於其二,這件事裏興許就有顧知恒的影子,既然回不去漠北,在大周境內多殺一些正道年輕修士,對黑鐵山崖的謀劃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也正好借機探清其餘修士門派的虛實,不過周和淵沒提到獨臂修士和南疆玄蟒,顧知恒現在恐怕就在洞庭湖的某處帶著那條凶獸療傷,有在楚州手眼通天的康樂侯傾力相助,想找到他不是難事。</p>


    想到這裏,陳無雙心裏就對周和淵跟蔣柔兒兩人有些愧疚,在某種程度上來說,蒼山劍派死在黑衣老婦手裏的那些年輕弟子,都能算是受了他的牽連,惋惜道:“可惜···周兄,你們碰上那些蒙麵人都是黑鐵山崖的修士,與我仇深似海,半個多月以前,我在嶽陽樓外跟他們鬥過一場,幸好太醫令楚鶴卿前輩及時現身相救,否則我也活不到現在。聽我一句勸,你們不是對手,要是信得過我,這個仇我替你們報,要回蒼山劍派還是去北境,都由得你們,隻是萬萬別想著去以卵擊石,黑鐵山崖的人裏,有五境高人。”</p>


    周和淵聽得出來陳無雙這番話情真意切,絕非危言聳聽,可要說讓他就此放下同門師兄弟慘死的仇恨幾乎不可能,但整個蒼山劍派隻有一個勉強算是踏進五境門檻的長輩,要報仇又談何容易?體內真氣正在緩慢恢複的蔣柔兒哀怨歎息一聲,淚水止不住地往下流。</p>


    一路上倒出乎意料的平靜,馬車順利到達一座規模不大的鎮子,在東邊一家帶院子的小酒肆門前停下,天色剛徹底黑下來不久,店家倒是還沒關門,隻是生意冷清,門麵屋裏隻有一對年老夫婦點著昏黃燈光說話,聽見外麵的動靜,老漢端著油燈走出來招呼,看來確實是跟趕車的少年頗為熟稔,忙著讓把馬車趕到院子裏,看見車廂裏走出來幾個人,又忙著讓婆娘收拾出幾間空房,笑嗬嗬問道:“劉小哥怎麽這時候來了,你家</p>


    掌櫃的這是又有大買賣要做?”</p>


    少年笑著答應,囑咐老漢給兩匹馬準備好草料,“老伯莫要多問,這趟可不是做生意。有沒有新鮮的野味,找間幹淨屋子,弄來給幾位貴客嚐嚐?”老漢看清楚車廂裏下來的幾個年輕人都有佩劍隨身,立即就明白了這是了不得的修士,劉小哥不讓多問是為了他好,忙不迭道:“莫怪莫怪,人老了不中用,就一陣陣犯糊塗,貴客來得巧,頭晌午鎮上獵戶剛送來兩隻野兔子,收拾幹淨了還沒來得及下鍋,老漢這就架上火烤一隻,另一隻再殺隻雞燉上,可好?”</p>


    陳無雙點點頭,笑道:“那就辛苦老人家,再拿兩壇子酒來。”</p>


    劉小哥對這院子很熟悉,領著三人去東側找了個間最大的屋子,知道接下來他們要聊的話自己還是最好不要多聽,笑道:“公子,您三位就在這說話喝酒,我跟那老伯挺久不見,去敘敘舊,兔子烤好了我就端過來,這裏今天清閑,我再留下幾間房讓這兩位休息。”</p>


    點起燈來,哭得梨花帶雨的蔣柔兒才看清陳無雙俊朗出眾的相貌,剛多看了兩眼就臉上一紅,暗罵自己這都什麽時候了,還顧得上想些有的沒的,怎麽對得住舍命攔住那妖婦的師兄弟們,羞惱之下又開始捂著嘴悄然落淚,周和淵心裏也是悲痛萬分,長籲短歎一聲接著一聲。</p>


    沉默一會兒,陳無雙想勸也不知道從何勸起,隻好道:“人死不能複生,蔣師妹有傷在身,且請節哀吧。我這回要去嶽陽城,就是想托康樂侯派人四處打探黑鐵山崖那些人的行蹤,然後再去雲州百花山莊聯合孤舟島一眾高足,前去斬殺那些無惡不作的邪修,二位不如回蒼山劍派去吧。”</p>


    正說著,劉小哥在外麵輕輕敲了幾下門,輕聲道:“公子,兔子還得烤一會兒。”</p>


    這事兒哪用得著特意來知會一聲,陳無雙登時就反應過來外麵可能有情況,眉頭一皺讓他進來說話,散出神識一探,果然,那間門麵屋子裏多了四個人,雖然沒有過多泄露氣息,但各自黑紗遮臉手中拿著兵刃,來意不善,正在跟老漢夫婦要酒要菜,看樣子還沒察覺到院子裏有旁人。</p>


    劉小哥輕輕把門推開一道窄縫閃身進來,隨即又把門小心翼翼合上,詫異地看了眼滿臉淚痕雙目泛紅的蔣柔兒,低聲道:“外麵來了四個蒙著臉的修士,剛才把我誤認為是這裏的夥計,打聽鎮上有沒有會治傷的郎中,我搪塞過去了,但是他們都沒走。”</p>


    那四個人陳無雙倒是都在嶽陽樓外見過,確實是黑鐵山崖的人,沉著臉將神識遠遠擴散出去方圓三四裏,都沒發現再有別的修士蹤跡,冷笑著轉頭朝向周和淵道:“一個六品三個五品,周兄莫急,咱們先喝酒,等你真氣恢複過來,酒足飯飽就是報仇時候。”</p>


    周和淵握著劍柄的手連連顫抖,他知道以自己跟蔣柔兒的本事絕對不可能應付得了四個三境修士,況且其中一個還是比他修為更高的六品修士,但是不知為何,見陳無雙說得斬釘截鐵,沒來由就生出一股氣豪氣信心,那就等,等酒足飯飽,等報仇雪恨。</p>


    劉小哥卻突然麵色大變,猶豫著道:“公子,這家酒肆裏的老伯是好人···”</p>


    陳無雙明白他的意思,點頭道:“我知道,不會傷及無辜。你放心出去盯著,我會把他們引到鎮子外麵動手,不驚擾旁人。天亮時候我要是回不來,你就自己回朔陽城。”</p>


    劉小哥一聽這個更放心不下,勸又不好勸,囁嚅道:“公子要是一去不回···”</p>


    陳無雙笑得很暢快,“那便一去不回!”</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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