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壺青山雪頂換來日落月升晚風習習,坐在梧桐下靜靜聽樹葉間隙春意拂過,心思稍顯質樸的沈辭雲終於從先前陳無雙跟素昧謀麵的楚州都督一席談話中,咂摸出來幾分回味悠長的味道,聽著相差不了幾歲的兩個少女在不遠處低聲笑談,擱下茶碗,竟莫名其妙對躺在竹椅上似醒非醒閉目養神的陳無雙多了些許同情,低聲慨歎道:“無雙啊,我怎麽覺著,讀書人的朝堂比修士的江湖還要複雜得多。”</p>


    蟒袍少年輕輕叩齒三十有六,將舌底生津咽下喉嚨,睜開雙眼緩緩坐起身來長舒一口氣,懂些半吊子續骨醫術的許奉手法雖然殘忍到讓人痛不欲生,但效果確實立竿見影,連太醫令看過陳無雙傷勢之後都沒有說半句不妥,抱樸訣的功法三境之前修行起來不容易,過了接引天地靈氣入體煉化的那一關,後麵卻好像是一馬平川,借著養傷躺了幾天,七品境界也隨之漸漸穩固,在雄渾真氣晝夜不休的遊走循環之下,反倒感覺內傷比斷骨恢複得還要快一些。</p>


    “朝堂?嘿,文官衣裳上繡的是禽,武將袍服上繡的是獸,從披上那身皮開始,哪一個不是道貌岸然的衣冠禽獸?都說江湖水深江湖水深,可真正風急浪高的,這一千多年都是以保和殿為最。不像江湖上的修士,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朝堂上根本就沒有明確的好人、壞人之分,辭雲,你小時候是讀過私塾學過聖賢文章的,君子趨吉避凶、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聽聽這些話,哪一句不是拐彎抹角地說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我在京都撒出去大把銀子,買些吟風詠月的詩詞,就是想衝一衝觀星樓一層那些藏書裏的腐朽陳氣,太難聞了,憋得人喘不過氣來。”</p>


    這一番話陳無雙說得很平靜,像是事不關己的態度,可心底卻壓抑著一股極為濃重的無可奈何,對陳伯庸脫去蟒袍換鐵衣、親率一萬玉龍衛苦戰北境的無奈,對向來嬉笑怒罵遊戲人間的陳仲平不得不枯坐劍山阻擋凶獸的無奈,對司天監戰死在冷冽北風中那十一名劍侍的無奈。</p>


    食君之祿忠君之憂這八個字,不是朝堂上那些自恃清高的文官輕飄飄一句掩飾爭名奪利之心的話語,對養育了陳無雙整整十年如一日的司天監而言,這是極為慘重的代價,玉龍衛折損近四成、二十四劍侍戰死近半,隨時可以回京接任觀星樓主的少年近幾天一直在想,錢興那封寫明了自己撕毀聖旨的信傳回京都裏去,三師叔陳叔愚不知道要頂著多大的壓力來麵對高坐龍椅的景禎皇帝。</p>


    心裏雖有愧疚,但不曾有絲毫後悔。</p>


    門外傳來腳步聲,親自端著一大鍋藥香氣濃鬱的蛇羹,康樂侯爺領著剛離去不久的楚州都督黃大千進了西苑,正巧聽見陳無雙跟沈辭雲說出來的這些話,頓住腳步扭回頭去,笑著朝黃大千道:“大都督聽聽,得虧我是個承襲祖宗遺澤穿蟒袍的,這小子連帶首輔楊公都罵了進去,滿朝公卿都成了衣冠禽獸。”</p>


    黃大千訕笑著不說話,許青賢是能穿蟒袍的世襲罔替侯爺,而他是正三品的一州都督,在楚州怎麽穿都不會有人置喙,回京述職時卻得正兒八經穿戴官袍,按大周開國時禮部定下的規製,正三品武將袍服,當胸繡猛虎,脫不了禽獸之屬。</p>


    陳無雙嘿笑著抽了抽鼻子,照太醫令臨走之前所開方子燉出來的蛇羹入口滋味先不提,濃鬱撲鼻的香氣四散開來聞著就讓人食指大動,文火慢燉十二個時辰,十數種珍稀藥材的氣味完全壓住了南疆玄蟒的腥膻,還沒喝到肚子裏,就已經覺得丹田內的真氣似乎受了牽引一般蠢蠢欲動,滿意道:“太醫令是有真本事的。怎麽,許世叔這時候不該躲在書房裏跟大都督竊竊私語才對?”</p>


    康樂侯把直徑一尺有餘的砂鍋墩在矮桌上,後麵跟著的許奉笑著拍了拍手,幾個手腳利落的丫鬟立即擺了一桌子琳琅滿目的菜肴,做事周全的老管家還特意讓人清蒸了一條墨莉最喜歡吃的新鮮海魚,侯爺伸手一指丫鬟們抱進來的四壇玉庭春,笑道:“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你既然收下了黃兄的見麵禮,一醉方休不比竊竊私語來得痛快?”</p>


    西苑沒有太大的桌子,許奉把一鍋蛇羹分到兩個鯉魚戲蓮的瓷盆</p>


    裏,眾人分了兩張矮桌在相鄰就坐,陳無雙自然是跟侯爺、大都督、許奉三人湊了一桌,小侯爺則跟沈辭雲、墨莉、黃婉寧圍著桌子坐在近處,聲息可聞氣氛融洽,就著淡淡月光,蟒袍少年笑著拍開一壇陳年酒香。</p>


    小侯爺迫不及待盛了一碗蛇羹,呼呼吹了幾口氣,小心翼翼貼著碗沿吸溜一口,表情極為陶醉,放下碗立即又伸手先盛給墨莉,他很清楚,衝好說話的墨莉獻殷勤可比討好陳大哥更管用,“墨姐姐快嚐嚐,這東西喝下去暖洋洋的,覺得真氣都好像壯大了些。”</p>


    陳無雙那一桌上卻沒有人先動筷子,許奉提著酒壇給幾人斟滿酒碗,喝酒的器皿有很多很多種,盛產風流才子的蘇州,曾有個一生自歎懷才不遇的老書生,寫過一本洋洋灑灑數萬言的《老春》,裏麵說懷憂時飲酒用小盅,三錢一口,涓涓細流澆秋心;痛快時飲酒當換白瓷大碗,四兩一碗,滔滔江河暢春興。</p>


    同樣穿了一領黑色團龍蟒袍的侯爺端起酒碗,笑意裏似乎有一絲微弱的冰冷,輕輕跟陳無雙和大都督碰了碰碗沿,緩緩道:“男兒助興者有二,一者為美酒入喉,再者為仇寇斷首,今日月色正好,這幾壇子酒興許不等喝完,就得有幾個人要殺。佑乾的西苑從來沒有染過血,隻怕是要破破例了,也好,凡事總得有頭一回。”</p>


    陳無雙愕然一怔,隨即就察覺到黃大千臉色變得不太好看,端著酒碗微皺眉頭,問道:“侯爺是說···”</p>


    許青賢一口喝盡碗中酒,少見的不顧侯爺風範,抬手用袖子抹了抹嘴,待桌上三人喝完第一碗,許奉再度起身斟滿酒,才點頭解釋道:“都督那駕馬車,是特意讓人買來一駕舊的,趕車的駝背老漢也是嶽陽城裏麵生的軍中老卒,這般掩飾本來足夠周全,紮眼的是馬車從都督府出來,一路向北直達許家側門,你我兩隻手都遮不住嶽陽城的天,手指縫裏難免漏了一雙有心人的眼睛。”</p>


    黃大千冷哼一聲,殺機乍現。</p>


    陳無雙不動聲色散出神識探查四周,西苑乃至整座侯府周圍都沒有發覺明顯的異常,可侯爺這幾句話顯然讓黃大千意識到了所謂的有心人是何許人也,他也自信下午跟楚州都督交淺言深時,西苑方圓數十丈沒有旁人,那樁生意不可能泄露出去。</p>


    許青賢動手拿湯匙盛了四碗蛇羹分給眾人,輕聲道:“楚州正三品巡撫,與江州都督孫明哲交厚,以往每年進京述職,給六皇子殿下帶去的禮物最重,那位大人雖是文官,府上卻堪稱藏龍臥虎,許奉見過一次,其中有個七品修為的牛鼻子,平日深居簡出行事隱秘,十有八九是出自道家祖庭鷹潭山。”</p>


    在越秀劍閣陸不器的雲水小築和劍山采劍時,陳無雙兩次見過鷹潭山掌教親傳弟子孫澄音神鬼莫測的道家術法,單是一個七品修士的話不算什麽,許奉就能輕易拿下,但要是個七品的道士,可就不好說了,邋遢老頭常半仙說過,道家撒豆成兵的手段確有其事。</p>


    撕毀聖旨的陳無雙在康樂侯府上養傷,對嶽陽城不少人來說都不算秘密,黃大千刻意隱藏行跡來許家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有心人懷疑的事情,但少年不認為區區一個楚州巡撫,就有膽子對司天監嫡傳弟子或者許家富可敵國的侯爺動手,多半是使些上不得台麵的鬼蜮伎倆,陰惻惻對付同為正三品的黃大千。</p>


    讀書人一進朝堂就會沾染上一身腥臭變了味,這也是他們從來最擅長的手段,要說行刺暗殺統領十餘萬駐軍的大都督,諒他也沒有那個膽子,癩蛤蟆趴在腳麵上,不咬人它膈應人,侯爺說要殺人的原因,定然是猜到今晚會有人潛伏到侯府打探消息。</p>


    江湖綠林上的好漢想要落草,有個先送上投名狀的講究,口說無憑的買賣不牢靠,殺了巡撫大人派來的探子,管他是個牛鼻子還是禿驢,許家跟陳無雙還有黃大千,自此就算一條繩上的螞蚱,這才是能讓蟒袍少年徹底信任他們的誠意。</p>


    許青賢低聲歎了口氣,低下頭嚐了勺蛇羹,心裏百味雜陳,先祖在天有靈,這並非是不肖子孫違背祖訓對大周皇室不忠,一千三百六十餘年匆匆</p>


    過去,當年許家先祖跟隨太祖皇帝執鞭墜鐙的汗馬功勞,早就在累世富貴中消磨殆盡,現在康樂侯府表麵上看起來的長盛不衰,是拿年年送進宮裏的金山銀山買來的,說到底,也是一樁各取所需的買賣。</p>


    談生意就要有個談生意的樣子,康樂侯的爵位傳到如今這一輩,許家為求自保,隻好換一個買家來談了,談許佑乾有沒有機會蟒袍加身,談許家接下來的百年千年還能不能富貴永享。許青賢突然笑了一聲,誰能想到,天底下最能看透富貴從何而來的人,竟然是個身無二兩銀子的邋遢老頭呢。</p>


    這時陳無雙凝神散出去的神識總算有了一絲波動,仿佛有一條流速極慢的清水,正從侯府西側門緩緩滲透進來,悄無聲息間朝西苑方向蔓延。黃婉寧所坐的位置,剛好一偏頭就能看清蟒袍少年月光下的俊朗麵容,見他嘴角忽然勾起一個好看的微小弧度,珠玉在前,轉眼再去看眉目清秀的小侯爺,就覺得許佑乾少了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p>


    如侯爺所料潛入侯府裏的人,再怎麽也不會想到沒有五境高人坐鎮的西苑裏,竟然有個身具神識、能察覺他行跡的少年,趁那種感覺還沒到西苑附近,陳無雙壓低聲音平靜道:“世叔莫急,該說的話我與黃世伯早就說明白了,眼下飲酒喝蛇羹,怕他聽了什麽去?人是要殺,但不是現在,不必勞煩您二位費心,歸根究底是衝我來的,我離開嶽陽城之前自然會處理妥當。”</p>


    黃大千聞言有些發愣,挑眉看向麵帶笑意點頭不語的康樂侯,沒想到下午才跟這憊懶少年談好的一筆買賣,這麽快就見到了收益,許家想暗示大都督給陳無雙納個投名狀,可陳無雙話裏的意思不僅僅是婉拒,而且還反手給了他一顆定心丸吃,這讓得知去年洞庭湖那場官賣始末之後,一直覺得陳無雙是個撒尿和泥娃娃的黃大千,對今天試探著送出見麵禮的決定暗自慶幸,難怪素來以深謀遠慮著稱的侯爺不再兩頭下注,這小子,奇貨可居啊。</p>


    能把許家的生意做到遍布天下,許青賢的心思可稱七竅玲瓏,當下就順著陳無雙的意思做出了最正確的決定,輕聲笑道:“將計就計,故布疑雲?”</p>


    陳無雙默然片刻,突然一拍大腿,佯裝出年少輕狂的幾分醉意,從儲物玉佩中取出焦骨牡丹,噌一聲抽出雪亮劍身,在黃大千略帶詫異的臉前晃了幾晃,整個人的神情舉止更符合傳言中敢在流香江上揍皇子的有恃無恐輕佻模樣,蔑然道:“黑鐵山崖的南疆玄蟒,就是死在公子爺這柄天品長劍之下。正三品的楚州都督?我呸,放在京裏連跟公子爺同桌飲酒的資格都不夠,黃大千,你自己說說,能擋得幾劍?”</p>


    不明所以的黃婉寧見陳無雙對爹爹無力,騰地站起身來,火紅衣衫下頗具規模的胸膛起伏不定。黃大千登時會意,暗歎一聲久不在京都廝混,老了老了,演技倒還比不上十四五歲的閨女了,低頭深吸了一口氣,再抬起頭來,臉上就是強壓著憤怒的鐵青顏色,哼了一聲,陰陽怪氣道:“老朽甘拜下風,自認不如舉世無雙的陳家幼麟。”</p>


    陳無雙肆意放聲大笑,剛笑了兩聲就捂著胸口連聲咳嗽,這倒不是有意裝出來的,自身本就重傷未愈,大笑牽動了肺腑,隱隱作痛,卻突然感覺這般放浪形骸,胸中劍意竟有些激蕩,站起身來走到院子中間,略一沉吟,周身真氣洶湧呼嘯,長劍一圈一蕩,身前瞬間出現一朵直徑近三尺的碩大黑色茉莉花。</p>


    黃婉寧詫異地看向那朵緩緩旋轉綻放的劍氣花朵,下意識側臉看了眼笑而不語的墨莉,生來就是男兒脾性的少女,一時之間有些癡了。</p>


    聽不懂朝堂上詭譎心機的青衫少年仰頭喝罷一碗玉庭春,猜測陳無雙此時沒來由地施展天香劍訣,或許就是侯爺剛才所說的故布疑雲,笑著把心裏好奇很久的事情問了出來,“無雙,逢春公的天香劍訣是以劍氣化作國色牡丹,怎麽到了你手裏,就變成一朵黑色茉莉花?這是不是空法神僧所說的相由心生?”</p>


    持劍傲然站在月光裏的少年快意一笑,揮手散去劍氣茉莉,“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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