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映出城牆上長明燈火光的那張純金麵具,遮住了綠袍閻羅君臉上的喜怒情緒。</p>


    城牆上數千修士看向那位年輕鎮國公的眼神都夾雜著震驚和欽佩,盧翰堂這一類人是震驚於陳無雙剛才展現出來的禦劍術,不是說他那一手同時禦使四柄長劍的戲法有多大威勢,而是在對劍山傳承多少有所了解的駐仙山看來,以氣禦劍的功法早該失傳了,想來,這位閻羅君口中氣運加身的少年,在劍山中得到的並不隻是逢春公的焦骨牡丹。</p>


    境界稍低的散修們心裏則是另一種震驚,江湖跟江湖不一樣,哪怕是在秦嶺天嵐劍宗麵前都談不上底蘊兩個字的散修,往日裏所混跡的江湖其實多半時候是跟各州打家劫舍的草莽為伍,自以為是嘯聚山林的好漢,實際上日子都不好過,隻有這些人才會張嘴閉嘴罵娘,修士有修士的驕傲,誰都沒想到高高在上的無雙公子會毫無風度的破口大罵。</p>


    不過,指著堂堂十二品劍修的鼻子罵娘,真他娘的過癮!</p>


    不知何故笑了一聲的蘇慕仙沒有急著再度出手,閻羅君所展現出來的功法,不屬於千餘年來為人熟知的任何一個門派或者傳承,隻覺他那身看起來妖豔至極的綠袍外麵,有一層跟尋常修士真氣屏障完全不同的東西,像是泥鰍身體表麵的黏液,每一道劍氣將要觸及他周身近處時,都讓蘇慕仙感覺到一絲微不可查的遲滯,而後就不受控製地偏離幾寸。</p>


    這微不足道的幾寸偏差,就是兩位十二品修士之間生死勝負的距離。</p>


    “你不是劍修。”蘇慕仙淡然掂了掂手裏那柄借來的蚍蜉劍,比曾隨身三十年的驚鴻劍輕了幾分。</p>


    閻羅君默然片刻,沉悶的聲音裏似乎有些若隱若現的悵然,是一聲稍顯念舊的輕笑,“很多年以前,本座曾經想做個蘇昆侖一樣的劍修,可惜···蘇昆侖,且不提那牙尖嘴利的小子,本座想跟你聊幾句,或許可以化幹戈為玉帛。”</p>


    蘇慕仙蔑然瞥了他身後的閻羅殿大學士跟洪破嶽一眼,他有把握以一敵三而不落敗,卻沒有把握能在今日親手斬殺修為詭異的閻羅君,抬手一拋,蚍蜉劍悠然劍柄朝上倒懸於身側,伸手指著遠處安靜的妖族大營,不屑道:“與漠北那些不人不獸的雜碎沆瀣一氣,你還有何臉麵在世間修士麵前說出這種話來?蘇某學不會無雙小子那般痛快罵人,先有一件陳年舊事要問你。”</p>


    閻羅君哂笑一聲,竟坦然反問道:“是百花山莊的事情,還是天一淨水?”</p>


    聽他提到百花山莊四個字,牆垛上的陳無雙恨恨吐了口唾沫,冷聲罵道:“沒臉見人的王八蛋,你且等著,公子爺早晚有一天踏平了你那黑鐵山崖!”</p>


    綠袍修士遺憾地搖搖頭,目光透過麵具上兩道縫隙望向那一襲團龍蟒袍,“本不想殺你。再敢呱噪一句,本座便令麾下所屬從此與你不死不休,像顧知恒那種沒用的廢物,黑鐵山崖至少還有十幾個。”</p>


    蘇慕仙重重一哼,眼神瞬間變得冰冷無比,揮手製止了陳無雙還嘴,寒聲道:“蘇某想問,寧退之的失蹤,是否也與你們黑鐵山崖有關?”</p>


    閻羅君明顯怔了一怔,良久才回答道:“無關。”</p>


    蘇慕仙點了點頭,同為站在世間巔峰上的修士,光憑當年死在百花山莊的花千川、沈廷越二人,他與黑鐵山崖就是不共戴天的仇寇,所以他願意相信閻羅君說的是實情,“一炷香時間,蘇某想聽聽閣下要聊什麽。”</p>


    牆垛上,陳無雙繞過駐仙山眾人走到孫澄音身側,半點防備意思都沒有,笑嗬嗬伸手攬住年輕道士肩頭,後者很不適應他這種勾肩搭背的舉動,身體竟明顯僵了一下,隨即耳邊就聽見陳無雙壓低聲音問道:“孫兄,道家那神乎其神的撒豆成兵之術,你修得怎麽樣?”</p>


    孫澄音沒有多做解釋,隻嗯了一聲。</p>


    陳無雙皺了皺眉,這件事關乎司天監能不能守得住城牆,自然不肯就這麽被他敷衍應付過去,舔著臉窮追不舍道:“嗯是什麽意思?你別輸了不服氣,說好了咱們</p>


    要賭三局,第一局你都認輸了,那第二局如何賭可就得公子爺說了算,就賭漠北雜碎能不能攻破有你守著的城牆。”</p>


    孫澄音拍掉他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剛要說話,就被陳無雙擺擺手逼住,“別吵別吵,聽聽那閻羅君要跟蘇前輩聊什麽。”</p>


    側耳聽清了二人簡單交談的盧翰堂歎了口氣,撒豆成兵都是說書先生嘩眾取寵的段子罷了,若是道家祖庭掌教鍾小庚在這裏或許還能有些用處,這麽一個年輕道士,就算是修成了四境八品,碰上十萬妖族大軍悍勇攻城,也起不到太大作用。</p>


    一直看向城牆之外的陳伯庸臉上卻有了笑意,閻羅君對陳無雙的了解太少,那少年是喜歡跟人談生意不假,但談的都是空手套白狼的生意,河陽城那棋藝比陳季淳還差的窮酸書生張正言,還有此時牆垛上的孫澄音,就都是活生生的例子。</p>


    閻羅君沉吟片刻,似乎是在斟酌接下來這番話該用什麽語氣開頭,緩緩道:“本座今日來此,原本隻是想見見司天監前後兩任觀星樓主,不想竟有緣在北境得見蘇昆侖,著實心裏歡喜。”說著回頭一指遠處妖族大營,“那些死不足惜的雜碎,不過是黑鐵山崖用來衝鋒陷陣的貨色,不值一提,本座願意先拿出誠意來,謝逸塵一日不動,漠北妖族便一日不攻城。”</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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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幾句話的聲音不小,足夠城牆上的人聽清楚,連帶陳伯庸在內的不少人都如釋重負,尤其是靠著凶獸黑虎蹲在牆垛上的大寒,嘿嘿笑著嘀咕道:“蘇前輩麵子真大。”</p>


    蘇慕仙無動於衷,他來漠北是為了追查黑鐵山崖所在何處,要不是看在陳無雙麵上,根本不會插手司天監守禦城牆的事情。</p>


    閻羅君沒有停頓,再度提高了些聲音,繼續道:“本座有幾句話想說給諸位修士聽,自大周太祖皇帝開國以來,一千三百六十餘年,縱有蘇昆侖這等驚才絕豔者,天下可曾聽聞有一人渡劫飛升?為保住自家江山基業千秋萬代,大周不惜令司天監設下大陣鎮壓氣運,隔斷仙凡通途,致使修士不能飛升、仙人不能下凡,修來修去隻能在無趣人間廝混,諸位可甘心?”</p>


    “眼下那座大陣已然油盡燈枯,大周氣數將盡,本座號令妖族攻城並非是願見生靈塗炭,而是隻有如此,世間千萬修士才有渡劫飛升的希望,本座自號閻羅君,便是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之意,罵名本座願意一力承擔,讓人間換一換帝王!”</p>


    城牆上鴉雀無聲,所有人的目光都默默看向陳家老公爺,閻羅君所說的這些事情實在太過令人難以置信,甚至有不少散修認為渡劫飛升不過是虛言誇大的傳說,可聽閻羅君的意思,並不是修士做不到,而是大周在開國之初就把這條路給掐斷了。</p>


    陳伯庸重重歎了口氣。</p>


    散修中一位中年六品刀修往前踏了一步,肅然問道:“老公爺,那閻羅君所說,可是真的?”</p>


    陳無雙跳下牆垛,晃晃悠悠走到他麵前,“是真的又如何?且不說太祖皇帝和司天監當年所做的事情是對是錯,諸位捫心自問,若不是這樣,天下百姓哪裏來的一千餘年安居樂業?我等修士自然不怕戰亂,大不了往江湖裏一躲就能保得住身家性命,可百姓就隻能在紛爭中苟延殘喘,滿目所見皆是人間之苦,於心何忍?”</p>


    城牆上的竊竊私語聲逐漸變得嘈雜,陳伯庸一把抽出腰間短刀海棠,蒼老而決然的聲音壓過一切聲響,“司天監如今不為大周守國門,而是要為眾生守淨土,便是陳家最後隻剩老夫一人,絕不後退半步!”</p>


    閻羅君突然哈哈大笑,不理會旁人,直視蘇慕仙道:“蘇昆侖,難道不想去五境十二品之上,看一眼何為上界仙境?”</p>


    他的笑聲剛停,緊接著就是陳無雙更加肆意的笑聲,身穿蟒袍的少年禦起那柄曾斬殺過所謂仙人的焦骨牡丹淩空而起,笑意暢快到蘇慕仙都不禁側身去看,笑罷抓起酒囊在漫天灰雲之下仰頭就往嘴裏灌,孫澄音帶來的酒好像比楚州有名的燒刀子還烈上幾分,全不在乎酒液順著嘴角流進團龍蟒袍衣領,</p>


    一口氣喝光還意猶未盡。</p>


    隨手扔掉酒囊,抹了抹嘴角,少年傲然挺直身軀,指著閻羅君朗聲道:“陳無雙自幼雙目皆盲不能視物,何其有幸!天意不許公子爺見爾等肮髒模樣,若是五境十二品之上盡是這般醃臢貨色,那瓊樓玉宇如何比得上我人間大好河山?”</p>


    墨莉癡癡看向揮斥方遒的少年,滿心歡喜。</p>


    陳無雙還嫌不痛快,伸手從腰間玉佩一抹,兩壇玉庭春,一壇遠遠拋給蘇慕仙,另一壇則拍開泥封捧著往嘴裏倒,喉結滾動處一斤美酒做劍意,“妖言惑眾,當死於劍下!”</p>


    蘇慕仙長聲道:“好酒好劍不足喜,蘇某有此孫兒,足慰平生矣!”</p>


    不等他手裏長劍吞吐出令風雲變色的劍氣,綠袍閻羅君已然歎息著轉身朝西北遠遁,蘇慕仙哈哈大笑,通靈黑虎從笑聲中聽出主人心意,縱身掠下六丈餘高的城牆,朝閻羅君離去方向疾追,青衫老者看都沒看閻羅殿大學士跟洪破嶽一眼,禦劍緊隨凶獸之後,聲音遠遠傳來,“無雙孫兒,老夫此去追殺閻羅君,黑鐵山崖剩下的人留給你,如何?”</p>


    陳無雙拱手相送,放聲道:“孫兒領命,恭送前輩劍鳴漠北!”</p>


    待神識再也感知不到閻羅君與蘇慕仙的氣息,僅剩一成真氣的陳無雙飄然飛出城牆數丈,放心不下的墨莉、立春、大寒以及駐仙山盧翰堂等人紛紛禦劍而起,站於少年身後,劍鋒直指北境茫茫無際的黑夜。</p>


    北境不見星光,便以修士劍光照亮觀星樓主身上團龍。</p>


    陳無雙嘴角掛著玩世不恭的笑意,灑然問向黑鐵山崖還未來得及離去的其他兩人,“大學士與這位欺世盜名早該死於漠北妖族圍殺的洪前輩,可還有什麽說法?”</p>


    閻羅殿大學士踏前一步,看穿了陳無雙不過是強弩之末,其身後的修士最高不過四境八品,便是加上氣息日漸不穩的陳伯庸,也攔不住自己與洪破嶽離去,搖頭笑道:“鎮國公是想留住我二人?”</p>


    陳無雙遺憾地歎了口氣,抬手讓閻羅殿大學士看了看那柄焦骨牡丹,慚愧道:“公子爺本事不濟,辱沒了先祖逢春公這柄好劍,沒本事留住大學士跟洪前輩。既然閻羅君說,謝逸塵動兵之前妖族不會再攻城,我是願意信他一回,畢竟是屈指可數的十二品修士,總不能沒臉沒皮到說話跟他娘的放狗屁一樣。大學士且好好活著,洪前輩也好好活著,莫要死在旁人手裏,公子爺不會讓你們黑鐵山崖等得太久。”</p>


    閻羅君嘿聲一笑,在他看來,算上剛才以氣禦劍的手段,陳無雙已然是身兼四種禦劍術,博而不精難成大器,或許能憑借自身超卓天賦和蘇慕仙、司天監的指點很快再進一步晉升八品,但要邁出踏足五境的一步極難,休說覆滅黑鐵山崖,想殺洪破嶽都極為不易,譏諷道:“要是論嘴上功夫,黑鐵山崖上下無一是鎮國公對手。”</p>


    陳無雙不耐煩擺擺手,吐氣開聲道:“滾!”</p>


    洪破嶽何曾受過此等奇恥大辱,當著數千修士的麵被一個小輩兩次出口折辱,渾身氣息大盛,手中登時多了一柄看起來更像是烏黑鐵棍的長劍,“找死!”</p>


    三聲劍鳴。</p>


    閻羅殿大學士迅速拉住作勢就要將陳無雙斬殺當場的洪破嶽,因為少年身後多了一個人,一個招手喚來深深刺入城牆之中那三柄天品長劍的人,驚疑不定道:“又一個五境修士?”</p>


    那人背著雙手踩在其中一柄劍上,嗬嗬笑道:“黑鐵山崖怎地盡是些沒規矩的,鎮國公說讓你們滾,再不滾,老夫隻好越俎代庖出一回手。”隨即扭頭看向牆垛上的陳伯庸,“在下燕州守拙劍廬丁尋橋,願與陳家老公爺聯手,誅殺此獠!”</p>


    洪破嶽的臉色陰沉如此刻灰雲,冷哼一聲,知道事不可為,盯了陳無雙片刻,轉身離去。</p>


    閻羅殿大學士倒很是輕鬆,目光逐一掃過眼前眾人,身形暴退,拱手道:“鎮國公,山高水長,後會有期!”</p>


    陳無雙沒好氣地呸了一口,沒有還禮。</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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