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了一柄蚍蜉的陳無雙坐在秦嶺天嵐劍宗弟子孔珩的木屋前,痛痛快快喝了一整夜酒,把從楚州康樂侯府帶出來的玉庭春一壇一壇擺在近處,相鄰極近的五六叢篝火上,都架著烤得外焦裏嫩香氣四溢的肥美羊肉,見他不管是誰上前敬酒都來者不拒,見機行事想要攀個一麵之緣交情的散修逐漸都圍上來,一碗美酒幾句奉承,想著能贏得這位如今炙手可熱的年輕鎮國公幾分好感。</p>


    各州趕來北境馳援陳家老公爺的修士越來越多,他們沒有陳伯庸那種心係天下百姓安危的胸懷,知道司天監眼下所麵對的,是漠北數萬拿著人族修士當“兩腳羊”吃的妖族,目前二十四劍侍折損近半、玉龍衛傷亡四成,聽那綠袍閻羅君話裏話外的意思,一旦屯兵涼州邊境的謝逸塵號令麾下將士開始動手,黑鐵山崖還會率領那些半人半獸的雜碎卷土重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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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一來,不遠處那道二十三裏長的城牆還是岌岌可危,而始終身穿白衣頂在最前麵的司天監所屬就避免不了傷亡,到那時候,脫去蟒袍換鐵衣的陳家老公爺無奈之下,八成會在城牆上的數千散修中就地選材納入司天監,今日一幕誰都看得清清楚楚,年輕鎮國公身後站著的靠山可是堪稱世間無敵的蘇慕仙呐,有他老人家在,還有隨後出現的那位自稱來自守拙劍廬的五境高人,又占據天險,難道還守不住這道城牆不成?</p>


    錯過了不久之前雲州越秀劍閣大肆接納三境修士入門派之盛況的散修,更是將現在看作是進入司天監的最佳時機,即便不把當世劍仙蘇慕仙算作在內,陳家可還有一位劍氣沛青冥的陳仲平,何況還有駐仙山前輩口中身兼四種頂尖禦劍法門的無雙公子,錦上添花到什麽時候都不如雪中送炭,這種境遇下如果能進司天監,以後在江湖中行走,誰敢不高看幾眼?</p>


    當然,有人歡喜就有人愁,跑慣了江湖的漢子們倒還好說,興許是那閻羅君被蘇昆侖一人一虎追殺得落荒而逃的緣故,確實當得起舉世無雙這四個字的陳家幼麟看起來心情極好,端著酒碗上前跟他喝一碗酒自報名號,隻要以後再提起來就多少能有個不錯的印象。</p>


    眼見得年輕鎮國公已經有了幾分惺忪醉意,這可愁壞了不好意思上前說話的女子修士,有閉月羞花的墨莉姑娘在身邊,想仗著幾分姿色討好於他的也不敢表現得太過露骨,好在笑嘻嘻的大寒好像被高人指點過,對上前敬酒的漢子視為不見,隻要端著酒碗來的是姑娘,不管相貌好不好看一概站起身來替自家公子爺擋酒,見著模樣可人的,就文縐縐問一句姑娘芳名,芳齡又幾何。</p>


    曲著雙腿坐在陳無雙身側的墨莉沒有說話,就安安靜靜托著腮,癡癡看著少年被篝火烤得微微有些紅暈的俊朗麵龐,眼神裏偶爾會流露出來幾分心疼,她知道陳無雙臉上盡管一直帶著笑意,跟那些形形色色的修士喝起來酒來不顧風度地大呼小叫,其實心裏滿是對陳伯庸命數將盡的濃重悲切,想著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這才故意放浪形骸但求一醉,所以並不打算出言多勸他,隻偶爾拿手裏一條繡著兩隻漂亮蝴蝶的錦帕,溫柔替他擦去額頭上被酒氣翻湧出來的細密汗水。</p>


    陳無雙撐到了最後一壇子玉庭春喝完,同樣的酒,在雍州北境的風沙篝火前喝,似乎要比在流香江花船搖晃的月色裏來得更痛快,立春跟冷著臉的撼山營鄧思勉一起出麵,把還想著再上前敬酒搭話的一眾散修勸了回去,墨莉扶著陳無雙去了大寒的那間木屋,剛把少年放到床上,就見他閉著眼流淚,淚水順著眼角流進兩鬢。</p>


    墨莉伸手拭去,很溫熱。</p>


    陳無雙隨意把焦骨牡丹橫在床頭,輕輕握住墨莉的手,呢喃道:“我想帶你去京都,看看觀星樓前水塘裏的錦鯉。”</p>


    墨莉柔聲嗯著,坐在窗邊用另一隻手貼上他些微發燙的臉頰,柔聲答應著:“你要去哪,我都跟你去。”</p>


    木屋外麵用黃泥抹平了透風的縫隙,陳無雙覺得有些燥熱,一把扯開團龍蟒袍的扣子,閉著眼睛流淚,聲音越來越小:“那些鯉魚都是師伯養的,一把魚餌撒下去,就都張著嘴聚到一塊,熙熙攘攘熱</p>


    熱鬧鬧,多好···我在司天監住了十年,挨過師父的罵,挨過三師叔的罰,挨過四師叔陰陽怪氣的笑話,唯獨師伯從來沒跟我說過一句重話,可今天他在牆垛上說的那些,我···我壓得慌···”</p>


    墨莉心裏堵得難受,她從小就沒怎麽離開過與世無爭一團和氣的孤舟島,唯一讓她感覺傷心的一次生離死別就是得知穀雨戰死在城牆外麵,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來安慰他,隻好不停地用柔軟手指擦去少年淚水,或許,此時對陳無雙而言,傾聽就是最好的慰藉。</p>


    陳無雙的聲音裏已經明顯有了嗚咽哭腔,說出來的話每一個字都在顫抖,可還是碎碎絮叨著:“師伯在北境,師父又在南疆,他們都老了,我怕···可是能怎麽辦呢。都說心懷蒼生心懷百姓,可天底下的百姓這麽多,司天監怎麽能救得過來,死在城牆外麵的那些,也一樣都是活生生的人啊···”</p>


    “我要回京都。我要穿著這一身蟒袍回京都,告訴那些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王八蛋,司天監陳家是在拚命,我要問問景禎皇帝,問一問首輔楊公,大周欠逢春公的、欠陳家的,要怎麽還!誰要是答得讓我不滿意,就問我手裏的焦骨牡丹!”</p>


    墨莉不懂這些,但也知道,從三月十三穀雨等人大義赴死的那場慘勝直到現在四十多天,大周朝堂有充裕的時間往雍州北境增兵援助,她聽立春有意無意地說過,那位前去平定謝逸塵叛亂的天策大將軍郭奉平,調動的僅僅是青州、燕州以及涼州三州之地的駐軍,就算景禎皇帝有防範南疆凶獸入侵的準備,也還有蘇州、湖州、陵州等地的兵力可以用,但至今連一道慰勞將士的旨意都沒有傳到陳伯庸手裏。</p>


    連對風波詭譎的朝堂一無所知的墨莉,都不難從立春的話裏聽出來,大周皇帝想來是打了坐山觀虎鬥的算盤,覺得陳無雙撕毀聖旨拒不回京之後,司天監很有可能不再受皇權管轄,礙於陳家盡忠大周一千三百餘年的麵子不好斥責懲罰,借力用力,想著讓司天監跟漠北妖族拚個魚死網破,既削弱漠北的實力,也讓司天監沒了不聽話的本錢。</p>


    當墨莉感慨朝堂比江湖還險惡時,立春苦笑著搖頭,說少夫人你不懂,這不是人心險惡,這是帝王心術。</p>


    這些話實際是陳伯庸想告訴陳無雙的,思來想去,還是授意立春先告訴墨莉,之所以拐彎繞這麽一個圈子,也是為人師長的良苦用心,他怕陳無雙年紀尚幼,看不透朝堂上人人掩蓋自己居心的濃鬱霧氣,又怕自己說出口,等身死之後會讓陳無雙覺得他對大周、對景禎皇帝有怨氣,從而把這座天下看做是報仇的對象。</p>


    如果時間充裕,如果漠北和南疆的異動來得再晚一些,陳伯庸是想把那玩世不恭的少年帶在身邊一年半載,教會他朝堂與江湖的區別,教會他如何在保和殿上立身,又如何在各大門派中處世。</p>


    可惜啊,來不及了。</p>


    陳無雙絮叨了很久,說起枯坐在祠堂空添歲月的三師叔最孤獨,說起混跡青樓賭坊遊戲人間的不靠譜老頭心裏有苦處,說起剛剛成親都沒來得及洞房花燭就死在寒冷北境的穀雨,也說起鎮國公府上鬱鬱蔥蔥四季常青的挺拔鬆柏,這就是他的十年,唯獨沒有說起百花山莊。</p>


    少年終於沉沉睡去,墨莉默然歎了口氣,輕輕把手從他手裏抽出來,替他蓋上一層被子,而後就聽見門外有人低聲咳嗽,還以為是大寒或者立春,沒想到一開門,背著雙手站在外麵的是滿頭花白的陳伯庸,頓時羞紅了臉,咬著嘴唇輕聲道:“師伯。”</p>


    老公爺點點頭,笑著指了指屋裏,“睡了?”</p>


    墨莉不好意思地嗯了聲,回頭看了一眼床上呼吸均勻的少年,如釋重負道:“剛睡。”</p>


    陳伯庸默然良久,才示意墨莉關上門不要吵到他,唏噓道:“老夫在門外站了有一會兒,無雙的醉話也聽了個七八成,司天監如今···難為他了,也難為你了。”</p>


    遠處還能聽見不少人喝酒說笑的聲音,明明替自家公子爺擋了不少酒的大寒毫無醉意,懷裏抱著佩劍站在木屋一側守著屋裏的醉漢,再</p>


    後麵則是拎著一壇酒自斟自飲的駐仙山劍修盧翰堂,顯然都知道,這時候黑鐵山崖的閻羅殿大學士或是洪破嶽,都有可能潛入營中暗殺新任觀星樓主,陳無雙萬萬不能出任何意外。</p>


    墨莉隨著這位風濁殘年的老人往一旁的篝火處走了幾步,搖了搖頭沒有說話。</p>


    “無雙離開雍州是好事。老夫擔心,依他的性子不知道回京以後要鬧出多大亂子來···”說到這裏,墨莉竟見老公爺臉上頗有幾分老懷大慰的意思,而後頓了一頓,又聽他繼續說道:“大周一天氣數未盡,司天監就不能由著他沒規矩胡鬧。墨姑娘,雖說你叫我一聲師伯,老夫卻是拿著你當成兒媳婦看待,想來此生是沒機會去孤舟島跟你爹娘當麵賠罪了,有些事情,老夫要托付給你。”</p>


    聽著陳伯庸把生死說得這般平靜,不知為何,墨莉突然鼻尖一酸,險些就哭出聲來,強忍著心裏的難過輕輕點頭。</p>


    陳伯庸笑了聲,像是很滿意陳無雙出京以來的所作所為,“這小兔崽子如今也算在江湖上闖出些名頭來了,老夫像他這麽大的時候,還天天在觀星樓上被罰跪。無雙的脾氣被老夫和仲平這些年嬌慣壞了,向來是吃軟不吃硬的,回了京都可以去朝堂上鬧,司天監的觀星樓主有這個資格,但要拿捏得住分寸,你要是攔不住他,就去烏衣巷找你四師叔陳季淳。”</p>


    “再有,有想不通的事情,小事可以去問保和殿大學士楊之清,大事則去找河陽城那個姓張的書生商量,要論指鹿為馬見不得光的手段,還得是讀書人最精通,張正言有首輔之才,再過幾年,就是無雙身邊的一大助力。”</p>


    墨莉一一記在心裏,有些驚訝被陳無雙打趣稱作是窮酸書生的張正言,竟然在陳伯庸口中有如此之高的評價,首輔之才,漫天底下的讀書人,首輔現在隻有老成謀國的楊之清一人擔得起。但師伯說的清楚,小事可以去問楊之清,大事則不行,這裏麵的深意墨莉想不明白,隻好把原話死死記下來。</p>


    陳伯庸思忖片刻,似乎是在想還有那些事情需要囑咐,又道:“黃鶯兒的事情你不要介意,她是二十四劍侍裏的小滿,是忠心不二的死士,雖說在流香江上多年,但出淤泥而不染,對朝堂以及京都各大門閥的了解甚至要勝過你三師叔,她隻能留在無雙身邊,要怪,你就怪師伯,算是老夫臨死之前單獨求你的一件事。”</p>


    墨莉的眼淚一下就流出來,搖頭道:“我···我不會怪您,大丈夫三妻四妾···”</p>


    陳伯庸擺擺手打斷她,目光柔軟道:“師伯是老了,可心裏明白,說什麽大丈夫三妻四妾,哪個女子願意跟別人分自己的夫婿?這件事不管怎麽說,都是司天監對不住你,我會告你三師叔,孤舟島墨莉永為陳家嫡長子正妻,祠堂也好、觀星樓七層也好,鎮國公府沒有一處你不可去,沒有一事你不可知。”</p>


    而後,老公爺就心有愧疚不肯再看墨莉,伸手從袖中摸出三封早就用火漆封好的信函,交到黑裙少女手裏,交代道:“一封是給你爹娘,一封是回京之後交給你三師叔,最後一封是師伯留給你的,等無雙真要是在京都闖下禍來,你就拆開,裏麵有兩張紙,念第一張上麵的字給他聽。”</p>


    突然一陣腥風吹歪篝火,陳伯庸不為所動,盧翰堂手中長劍嗆啷出鞘,大寒嚇得一個激靈,沒想到真有不開眼的敢越過城牆來這裏,旋即就聽見一聲低沉虎吼,定睛一看頓時大喜,陳無雙所在的木屋前,趴著蘇慕仙那頭凶威赫赫的黑虎,懶洋洋抻了抻身軀,嘴裏吐出一張疊起來的布條。</p>


    盧翰堂登時鬆了一口氣,仰著頭四處張望,黑虎出現在這裏,或許蘇昆侖就在附近。</p>


    大寒上前湊近黑虎撿起布條,打開看了一眼就走過來,猶豫一下遞給陳伯庸,陳伯庸卻揚了揚下巴讓他交給墨莉,布條上龍飛鳳舞十二個字,用的是草汁為墨,看起來很快就會褪色到認不出來:一柄蚍蜉足矣,黑虎留給無雙。</p>


    陳伯庸一見到黑虎就已經猜到蘇慕仙的用意,歎了口氣,低聲道:“這回不闖禍都不行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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