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有劍不斬蒼蠅,陳無雙壓根沒把李濟安等六個被錢興種在茅坑裏的蘿卜當回事,在外麵秉承自家公子爺囂張跋扈做派的玉龍衛副統領,一進鎮國公府的大門就變成了目不斜視的正人君子,氣質上截然不同卻又圓潤自然的變化,讓一心想著跟他多學幾手的大寒心悅誠服,二十四劍侍裏可從來沒見過這等收放自如的人物。</p>


    謙卑地把那匹自己騎來的老馬交給管家處置,錢興就整了整衣裳恭敬地去後院祠堂跟陳家三爺請安,陳叔愚對他的到來似乎早有預料,沒有表現得驚喜或者詫異,簡單問了幾句目前雲州那邊的一應情況,聽到七千裏外另一座觀星樓上有老於世故的卦師常半仙坐鎮,且百花山莊在十一品劍修花扶疏的護持下可稱萬無一失,就揮手讓這個麵善心狠的胖子退下,交代說以後的事情聽陳無雙安排就好,不必再去找他稟報。</p>


    這句話讓錢興愣了很久,最終眼神有些淒然,戀戀不舍地主動交出自己那塊象征玉龍衛副統領身份的玉質腰牌,陳叔愚拿在手中低頭端詳,在錢興歎了口氣轉身想要離去時,忽然出聲叫住他,“錢興,這塊牌子你拿回去,如果···玉龍衛至少還能留住一顆日後開枝散葉的種子。”</p>


    低頭顫抖著雙手接回那塊腰牌的錢興,淚流滿麵,不敢再抬頭去看陳家三爺的臉龐,像是第一次見到板著臉公婆的小媳婦一樣,扭捏了一陣,轉身快步往觀星樓方向走,直到再回頭時已經無法在百折千回的小路上看見陳叔愚的身影,才唉聲歎氣抹幹淨臉上的淚痕,調整好呼吸,放慢速度走回那潭養著數百尾錦鯉和一頭黑虎的清水邊。</p>


    人還沒走近,就聽見水潭邊長廊裏陳無雙笑嗬嗬的聲音,“瞧瞧,在雲州無師自通學會種蘿卜手藝的人來了,墨莉肯定不知道,咱們這位副統領發起狠來比公子爺下手還毒,硬是把六個風度翩翩的讀書人栽進了茅坑裏,嘖,那場麵多看一眼,保證三五天吃不下飯。”</p>


    坐在陳無雙身邊的墨莉微微皺眉,她是愛幹淨的女子,自然是不喜他這般下作的汙人手段,可轉念一想,愛憎分明的性格就瞬間占了上風,那些在外麵亂嚼舌頭的人實在可恨,有道是惡人還得惡人磨,要不是為了替不方便親自動手的陳無雙出氣,誰願意就此背上褻瀆讀書人的罵名,笑著起身道:“錢大哥一路辛苦,可吃過飯了?”</p>


    錢興立即諂笑著小跑到長廊裏,忙不迭道:“有勞少夫人惦記,錢興是先吃飽了才去種的蘿卜,否則真跟公子爺說的一樣沒了胃口,您坐著,坐著說話就成。”三兩句話的功夫,副統領大人已經用眼角餘光迅速掃過一圈。</p>


    離少年不遠處,有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病懨懨書生,正低著頭嘩啦嘩啦一頁一頁地翻書,身側還摞著厚厚十幾本書冊,在他旁邊,則有個年紀看上去比陳無雙大不了兩三歲的讀書人,麵帶微笑搖著一把折扇打量他,錢興歪了歪嘴角,上一個在他麵前搖扇子的人,不知道這時候洗幹淨身上的汙穢惡臭沒有。</p>


    等他抬起頭來,才看見大寒站在水潭對岸,手舞足蹈地跟一個背著身的丫鬟不知說什麽,而隻聞其名就讓人心生敬畏的凶獸黑虎,就在水裏優哉遊哉地浮浮沉沉。</p>


    陳無雙笑著擺擺手,示意錢興在對麵圍欄坐下,“雲州那邊,一切都好?”</p>


    將之前情緒全部掩飾起來的錢興,在少年跟前的狀態遠比在陳家三爺跟前放鬆,樂嗬嗬答道:“都好都好,公子爺還不知道,花扶疏前輩不久前踏進十一品境界,還答應傳授許家小侯爺幾手天香劍訣,有他老人家在,</p>


    就算南疆凶獸都跑出來,也得繞著咱們百花山莊走。楚州都督家那位婉寧小姐也正在跟著孤舟島曲前輩學本事,聽說天資還不錯。”</p>


    陳無雙微一怔神,他萬萬沒想到花扶疏會突然晉升十一品,眼下世間僅有蘇慕仙、任平生以及黑鐵山崖閻羅君三位十二品修士,十一品淩虛境的修為就足以傲視江湖,自困與十萬大山的花扶疏算是一場解了燃眉之急的及時雨。</p>


    說心裏話,少年嘴上不提,其實一直很擔心南疆和不靠譜老頭陳仲平的境遇,如今蘇慕仙拎著那柄天品蚍蜉劍在遼闊漠北追殺閻羅君,隻要謝逸塵暫時沒有動作,北境那座城牆上的守軍就不會有太大的危險和麻煩,憑陳伯庸和已然露過一次麵的守拙劍廬丁尋橋兩位五境高人,至少不會在閻羅殿大學士和洪破嶽手裏吃虧,所以現在最讓人放心不下的,反而是遲遲沒有消息傳來的南疆。</p>


    要光是十萬大山裏潛伏多年的凶獸,有以司天監第一高手為首的一眾各門派修士在,劍山的鎮靈法陣即便被毀去,防線也不至於一觸即潰,問題是還有個摸不清心思的任平生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陳無雙想過幾次,有七品修為的他現在不是剛出京時對江湖幾乎一無所知的懵懂少年,無論怎麽推演,都不敢說陳仲平能打得過揚言下回見麵就要殺他的任平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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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是其一。</p>


    其二,則是了解了自己身世之後,陳無雙不可能坐視新建起來的百花山莊重蹈覆轍,他總覺得孤舟島賀安瀾曲瑤琴夫婦以及許悠等人不會在雲州待很久,如果隻剩下遇到危險跑得比誰都快的邋遢老頭,可守不住那份家業。</p>


    浣花溪畔的莊園,名正言順就是新晉十一品劍修花扶疏的家。</p>


    少年打心底裏感覺踏實,由衷笑道:“有這麽個退身步在雲州,公子爺就敢在京都把頭頂上的天捅破個窟窿。錢興呐,讓你回來就是打算跟天子腳下這些讀書人好好鬥一陣,司天監要是拿刀劍去跟手無縛雞之力的人爭高低,保不齊就有人說咱們是在欺負人,公子爺不在乎名聲好壞,但不能往陳家臉上抹黑,隻好揚短避長罵回去。”</p>


    錢興深以為然,不管這些事情誰對誰錯、誰是誰非又緣由如何,司天監新任的觀星樓主都沒有低著頭忍氣吞聲做人的道理,公子爺是從小欺負人欺負慣了的,就算帶著水潭裏那頭黑虎大搖大擺打上門去也在情理之中,眼下隻是罵回去而已,已經足夠給某些人麵子了,“公子怎麽吩咐,錢興就怎麽做。別的不敢說,罵娘咱老錢最是在行,嘿,他罵老錢一句我不痛不癢,老錢罵他一句讀書人臉上可掛不住,常前輩說,這就立於不敗之地了。”</p>


    墨莉偏頭啐了一口,實在沒法跟這合計著罵人家祖宗八輩的家夥溝通,索性抓了把魚食走出去五六丈遠,耳不聞則心不煩,頃刻就逗來一大群蜂擁而至的錦鯉。</p>


    “你今日種下的幾個蘿卜算是一步妙手,這麽一來,近幾日會有不少藏在暗處的人像池裏的錦鯉一樣跳出來,省得咱們一個一個去找。目前的局麵,我還不想對水底下能沉得住氣的大魚動手,狗咬人嘛,先把它的牙都拔了就是,狺狺狂吠就無所謂了,聽個熱鬧也好。”</p>


    陳無雙很滿意錢興回京之後的舉動,算算時間,那位氣得不輕的祭酒大人如果去宮城裏找景禎皇帝告狀,這時候也該有訓斥或者降罪的旨意傳到鎮國公府上了,可宮城裏似乎仍然在沉默,少年終究對帝王心思和朝堂上那些重臣的做派拿捏不準,搖搖頭索性不再去想,反正無非就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p>


    見招拆招,大家</p>


    都留著後手,隻要北境城牆上一天離不開司天監的死命鎮守,景禎皇帝就一天不會公然跟少年撕破臉,陳無雙暗自歎息一聲,陳家真是好大的一座靠山,大到可以讓高坐龍椅的陛下都投鼠忌器心有顧慮,真好。</p>


    “可惜咱們手底下無人可用,隻好讓你跟大寒滿京都裏轉悠,碰見有說話難聽的,隻要不是天家貴胄就挨著罵回去,司天監不慣他們這些臭毛病。”陳無雙冷笑著說道,“明日,我有很多人要見,天黑之後你就親自去一趟白獅坊的會仙樓,就說公子爺要包下他們三樓來宴請貴客。”</p>


    錢興當然知道陳無雙所說的地方是哪裏,白獅坊的會仙樓名聲在外,這家酒樓開的時間並不算很長,是景禎皇帝冊立太子之後才有的,因此不少人都暗中猜測是東宮把持的生意,說酒價的話倒比流香江的花船上便宜不少,一壇玉庭春在這裏隻收三十五兩銀子,但菜價極為昂貴,陳無雙就聽人說過,會仙樓的廚子都是宮裏禦膳房的掌勺手把手教出來的,味道暫且不提,單論擺盤之精致,雲瀾江之北就無出其右。</p>


    再者則是因為,會仙樓是談笑有鴻儒的地方,朝堂上為官的貴人有個嫁娶升遷的喜事,都願意花大價錢來此處跟知交故友喝上幾頓,時間長了就傳出一句俏皮話來,說能放在明麵上的就在會仙樓談,私下裏商議的就得去流香江聊,也就是說,陳無雙這是打算挑明了罵街。</p>


    “公子要宴請哪幾位,我去送帖子總比勞煩管家好。”錢興躍躍欲試地問道,陳家三爺說讓他一起聽陳無雙安排,就代表是默許了少年的所作所為,心思百轉的副統領大人幾乎已經能猜到公子爺下一步要做什麽,最後又輕聲補上一句:“三爺常說要每逢大事有靜氣,公子···”</p>


    少年站起身來,不見他有何動作,本來空無一物的手裏就多了那柄焦骨牡丹,“我也不願意操之過急,可是咱們司天監的處境比大周更艱難,等不起了。盡快讓朝堂捏著鼻子承認我新任觀星樓主的身份,哪怕不讓承襲鎮國公的爵位我也認了,師伯留下的周天星盤絕對不能落到外人手裏,這是重中之重,等景禎皇帝不再對這兩者想入非非,我才能騰出手來,去北境幫襯師伯一把,或者去南疆幫我師父···陳家,不容易啊。”</p>


    錢興看著陳無雙轉過身去,少年本應朝氣蓬勃的挺拔背影竟有些不該出現的落寞,恍惚中記起來常半仙在雲州那座觀星樓七層上醉眼惺忪的話,邋遢老頭扯著身上的白色蟒袍說,蛇要成蟒先是一劫,蟒要成蛟再是一劫,蛟要化龍又是一劫,那小子的路沒走錯走偏,也正因為如此,他每一步都是劫,不容易啊。</p>


    兩個不容易,其實都在陳無雙肩上挑著。</p>


    “你去送帖子也好,公子爺懶得跟他們鴻漸於陸,索性一起請來吧,就請首輔楊公和六部尚書,再加上兵部職方清吏司員外郎蕭靜嵐,有推拒謝絕的,不必勉強。”</p>


    錢興剛記下人名來,就聽見身旁有兩人同時開口,“我去。”</p>


    這兩人錢興其實都不認識,一位是要給天下修士立個規矩的張正言,另一位則是從楚州來的病懨懨書生賈康年。</p>


    陳無雙眉頭回頭,沉默半晌才做了決定,“有勞賈兄陪我走一趟。張正言,你言之鑿鑿要做成的那件事連八字都還沒有一撇,你不著急我都替你臊得慌,還有臉出去吃飯喝酒?我很快就會走,在離開京都之前,你最好能拿出個章程來,否則我不介意把你丟到北境城牆上去。”</p>


    窮酸書生頓時苦了臉。</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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