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城西。</p>


    栽種著兩棵長勢喜人石榴樹的鐵匠鋪子後院裏,陳無雙悠然歪在呂大河的躺椅上搖著蒲扇。</p>


    聽慣了之後,竟然覺得外麵不絕於耳的叮當打鐵聲尤為愜意,手邊再泡著一壺溫茶,這樣的日子倒讓觀星樓主很是自在。</p>


    單蓉出麵以高價盤下了相鄰的一處宅院,慕容百勝帶著從大漠上千馬賊幫眾中挑選出來的十六個修士住了進去,而馬三爺理所當然住進了鐵匠鋪。</p>


    陳無雙先追殺厲掌櫃又反過來被厲掌櫃追殺,無緣無故失蹤的那兩天險些把單蓉夫婦二人急瘋,好不容易等到被收歸司天監的機會,要是新任的觀星樓主死在涼州,那他們兩口子多年來的辛苦就等於徹底付諸東流了。</p>


    好在,吉人自有天相的公子爺平安無恙。</p>


    當陳無雙說起那兩天與厲掌櫃纏鬥的經過,院子裏馬三爺、慕容百勝以及單蓉夫婦都不可思議地麵麵相覷,他們怎麽也想不到,那麽一位足以在江湖上攪動風雲變色的五境刀修,竟甘心在楊柳城這種地方埋沒二十餘年。</p>


    人間修士畢竟不能長生久視,人生能有幾個二十年?</p>


    聽說厲掌櫃這樣的人物竟然愣是在陳無雙手底下吃了啞巴虧,馬三爺才相信先前沈辭雲所說,司天監這位陳仲平教出來的嫡傳弟子果然做生意從來穩賺不賠,好奇問道那五境高人最後到底答應了心思玲瓏的觀星樓主何事。</p>


    陳無雙洋洋自得端起茶碗,輕呷一口,笑道:“我與厲掌櫃鬥了兩局,各勝一場。我答應他的是不會對郭奉平不利,厲掌櫃會在一個月之後動身南下去雲州,找我師父再切磋修為,他答應我的是在這一個月內,會保全我的性命。”</p>


    五境刀修貼身護衛,那涼州之大,陳無雙還有何處去不得?</p>


    馬三爺頓時想到關鍵,開口問道:“那是不是說,在這一個月之內刺殺謝逸塵的話,他也會出手相助?”</p>


    陳無雙略顯遺憾地搖搖頭,笑道:“我跟他有言在先,他隻會在我有危險時出手相助,絕不會幫我做任何一件事,哪怕是泡一壺茶,都不行。”</p>


    已經是司天監所屬的單蓉自然而然站在司天監的角度有所思量,問道:“公子,那厲掌櫃要去雲州找二爺,會不會給二爺造成什麽麻煩?”</p>


    年輕觀星樓主不屑嗤笑一聲,“憑他?”</p>


    頓了一頓,陳無雙不當回事地輕鬆道:“真以為那不靠譜的老頭隻是十一品淩虛境而已?我可聽白馬禪寺裏的禿驢說過,我師父似乎是有難言之隱才遲遲不肯晉境,隻要他想,就能隨時踏足十二品境界,刀修殺伐再強,厲掌櫃也不過是個十品修士。再說,我師父臉皮之厚堪稱當世之最,胡攪蠻纏的本事天下無敵,多半還能哄騙姓厲的留在南疆阻攔凶獸,我這是給他送了個中用的幫手去。”</p>


    馬三爺會心一笑,他早就聽說過陳仲平令人啼笑皆非的種種行徑。</p>


    等幾人不再談論司天監的事情,慕容百勝才有些慚愧地出聲道:“我挑出來的那十六個人,都是幫中信得過的人手,隻是修為境界低了些,最高的三四個人剛剛踏進三境,其餘都是二境。”</p>


    這就已經出乎了陳無雙的意料,轉頭朝這位大漠馬幫的教頭挑眉笑道:“能把桀驁不馴的馬賊調教成這樣,難怪四叔屢次在我麵前誇你,慕容兄平日裏所費心力必然不小啊。咱們又不是要拉開架勢跟謝逸塵那狗日的明刀明槍地鬥,有這些人就夠了。”</p>


    慕容百勝展顏一笑,不再說話。</p>


    單蓉沉吟片刻,覺得沒什麽可避諱馬三爺的隱秘,“我讓人四處去查那位辭雲公子的下落,時日還短,興許過陣子才能有消息傳回來,公子是想等找到他之後再動手?”</p>


    陳無雙點點頭,指點道:“嬸子讓井水城附近的探子多留留心,我在涼州的消息已經鬧得滿城風雨,辭雲一定能想到我是針對謝逸塵而來,我猜他多半會去井水城附近碰運氣。”</p>


    正說著,陳無雙忽然眉頭一皺,緊接著就是馬三爺和單蓉先後站起身來。</p>


    幾人剛察覺到附近有一股強橫修士氣息閃現,手裏提著一個人的厲掌櫃就從牆外縱身躍進院子,他見著馬三爺一點都不覺得詫異,反倒率先開口打招呼,“三爺安好,慕容教頭安好。”</p>


    要是放在以往,別說馬三爺,就連慕容百勝都懶得跟這位不起眼的客棧掌櫃搭話,可今時畢竟不同往日,得知了他是江湖上少見的五境刀修,誰也不敢再無禮。</p>


    馬三爺一眼就認出他手裏提著的那人,正是自家大漠馬幫中的兄弟,卻不動聲色笑著拱了拱手,不卑不亢見禮道:“不知者不怪,馬某眼拙,先前不知厲兄身份,有無禮怠慢處還請海涵才是。”</p>


    厲掌櫃瞥了眼慕容百勝,將手裏提著的那人扔在他腳下,擺擺手道:“老夫不插手江湖中事已有二十餘年,三爺不必如此客氣。”</p>


    而後伸手一指委頓在地上昏迷的那人,解釋道:“若是所猜不差,此人應該是三爺手底下的兄弟,一炷香前從南城門禦空而來,火急火燎在城中打聽陳無雙的下落,老夫琢磨著,還是該帶來給無雙公子看看。”</p>


    陳無雙登時一愣,起身從躺椅上站起來,散出神識一探,發覺那人並不認識,疑惑道:“找我?”</p>


    慕容百勝以征詢的目光看向馬三爺,見後者微微頷首,轉身去石榴樹下的水缸裏舀了碗涼水來,蹲下身道:“公子莫急,一問便知究竟。”</p>


    一碗涼水嘩啦潑在臉上,被厲掌櫃輕易打昏過去的那人才悠悠醒轉。</p>


    這個馬賊看起來有三十歲上下年紀,二境四品的修為在大漠馬幫中不高不低,行事倒頗為機警伶俐,以前幾次跟祝存良搭檔跟蹤商隊,從無失手。</p>


    睜眼看見麵前的馬三爺跟慕容百勝,他才鬆了一口氣,可惜真氣幾乎耗盡的他又挨了厲掌櫃不輕不重一下,頭腦昏沉,試了兩次都沒能從地上爬起來,隻好抬頭急促道:“三爺,教頭,快,快讓幫裏兄弟在城中打聽司天監無雙公子的下落,火燒眉毛了都···”</p>


    慕容百勝皺了皺眉,嗬斥道:“急什麽,有話慢慢說!何斌,你要找無雙公子做什麽?”</p>


    未得陳無雙首肯,即使何斌是信得過的自己人,慕容百勝也沒有說出院子裏的年輕人就是他急著要找的司天監觀星樓主。</p>


    說來也巧,本來這個何斌也在慕容百勝想要挑選出來的名單裏,可是他回大漠的時候,何斌卻不在寨子裏,聽旁人說,是去楚州河陽城給相好的娘們兒買胭脂了。</p>


    陳無雙兩步湊上前,坦言道:“我就是陳無雙。”</p>


    何斌明顯一怔,打量這個年輕人幾眼,似乎不太相信,轉而看向馬三爺。</p>


    馬三爺最見不得幫裏的兄弟沒出息,見何斌竟然虛弱到連站都站不起來,哼了一聲,沒好氣道:“有屁快放!”</p>


    有自家幫主發話,不管麵前的年輕人到底是不是陳無雙,何斌都不再猶豫。</p>


    心思比院子裏這些男人都要細膩的單蓉端來一大碗涼水,遞給他道:“先潤潤嗓子。”</p>


    何斌顧不得多想馬三爺跟慕容教頭怎麽會出現在這鐵匠鋪子裏,連聲道謝,接過水碗一飲而盡,這才覺得恢複了幾分精神,忙解釋道:“我在楚州回來的路上,正巧碰上祝存良兄弟,本想著結伴一起回大漠···”</p>


    慕容百勝一聽跟自己表弟有關,登時打斷道:“少說廢話,存良他怎麽了?”</p>


    何斌搖搖頭,眼神急切道:“祝兄弟現在應該沒事。我們在回來的路上,趕巧見著一件事,有二十餘個修為了不得的修士,在剛越過涼州、楚州交界的地方,擄走幾個對無雙公子極為重要的人,祝兄弟讓我不要命也得盡快趕回楊柳城,把這件事告訴他。”</p>


    陳無雙心裏頓時一沉,隱約有所猜測,“二十餘個修士?裏麵可有一個披著青狐裘的王八蛋?”</p>


    何斌點頭如啄米,“有!那些修士好像正是以他為首,他身邊還有個瘦弱老頭,八品刀修!”</p>


    這兩句一出口,連馬三爺和慕容百勝都立即能確定,何斌所見的那兩人,就是宋家窯有過一麵之緣的謝蕭蕭以及屈洵,如此說來,當時枯瘦老者口中所說的大事,想來就是祝存良和何斌見到的那件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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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無雙恍惚中身子一晃,踉蹌後退一步。</p>


    他終於明白,在宋家窯的時候為何心裏會生出一種強烈不安。</p>


    如果早知如此,當時無論如何他都會跟馬三爺一起出手,把那該死的兔兒爺和屈洵碎屍萬段。</p>


    單蓉扶住腳步踉蹌的陳無雙,瞬間就發現這位說起與十品刀修厲掌櫃驚險拚鬥時都雲淡風輕的樓主大人,竟然在渾身哆嗦,然後就聽見他顫聲問道:“何斌,他們擄···擄去的人裏,是不是···有個身穿黑裙的女子劍修?”</p>


    何斌不敢隱瞞,應聲答道:“是。那晚我與祝兄弟藏在暗中看的清楚,被擄走的人中有兩個東海孤舟島的四境劍修,好像是中了什麽毒,死命拚鬥一場還是束手就擒。其中除了黑裙女子劍修,另有一個身穿黑色蟒袍的女子、一位身穿白底蟒袍的老者,還有個會駐仙山紫霄神雷訣的半大孩子。”</p>


    說實話,何斌在大漠馬幫也算見過些世麵,可說起那晚所見仍然心有餘悸,他從來沒有想過此生能在涼州這種荒涼地方,見到有資格穿蟒袍的貴人,而且一次就見到兩個,更沒有想到能在西北見著東海萬裏之外孤舟島的修士。</p>


    尤其是陳無雙提到的黑裙女子,那驚豔無比的一劍至今還讓何斌曆曆在目。</p>


    年輕觀星樓主驚怒攻心,猛然張嘴噴出一口猩紅鮮血來,身子一軟就歪在單蓉身上,喃喃道:“墨莉···小滿,邋遢老頭,還有許家小侯爺···”</p>


    馬三爺大驚失色,作勢就要一把從單蓉懷裏搶過陳無雙渡入真氣,在五境高人麵前,他還是慢了一步。</p>


    眼前一晃,陳無雙已經被厲掌櫃伸手一圈一攬,十品刀修雄渾至極的真氣瞬間由他背後湧入體內經脈,瞬息之間遊走整整一個周天,厲掌櫃鬆了一口氣道:“無妨,是火氣攻心,吐出那口血來反而對他有益,最多有一炷香時間就能穩住氣息。”</p>


    院子裏眾人這才放下心。</p>


    慕容百勝拽起何斌,讓他坐在石凳上,繼續追問道:“那些王八蛋擄了人要去哪裏?可有傷亡?祝存良現在身在何處?”</p>


    何斌沒想到會是這種局麵,低頭看了眼地上一灘血跡,咽了口唾沫道:“那些人沒有禦空,而是駕乘馬車一路往北,祝兄弟猜測他們八成是要去井水城方向,正遠遠墜在後麵跟著,說好了沿路會留下咱們大漠馬幫的標記,不難找。拚鬥的那一場應該沒有傷亡,那···”</p>


    下意識轉頭看向陳無雙,何斌輕聲道:“無雙公子所說的那位黑裙女子,禦劍術很是了得,不過好像一劍就耗盡了真氣,最先被擒,我看那披著青狐裘的王八蛋,是個好色之徒。”</p>


    他說話的聲音越到後麵越低,最後的好色之徒四個字比蚊蟲嗡鳴也大不了多少。</p>


    陳無雙慘笑一聲,虛弱道:“四叔···那是我沒過門的妻子,她用的禦劍術···是劍十七。”</p>


    馬三爺雙眼險些從眼眶裏瞪出來,就不說那女子是不是陳無雙沒過門的妻子,單憑她能得蘇昆侖傳授劍十七,整個大漠馬幫就算全部戰死,也不得不救!</p>


    何況,在宋家窯時那姓謝的兔兒爺就對俏麗寡婦動過心思,眼下那女子落在他手裏···</p>


    馬三爺跟慕容百勝對視一眼,都不敢再往深處去想。</p>


    院子裏陷入一陣死寂一般的沉默。</p>


    單蓉低下頭在呂大河耳邊輕聲囑咐了幾句,矮壯鐵匠神情肅然點頭匆匆離開以後,就隻能聽見陳無雙的喘息聲。</p>


    不到半柱香時間,厲掌櫃貼在他後背上渡入真氣的手鬆開,陳無雙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深深呼吸,語氣極為平靜,“原本我隻想斬殺謝逸塵一人。現在就算那狗日的兔兒爺是天皇老爺家的太子,他也非死不可。”</p>


    馬三爺立刻毫不猶豫地出聲附和,恨聲道:“百勝,讓幫裏的兄弟傾巢而出,四處打探那群王八蛋現在走到了哪裏,他就是進了井水城,馬某也隻好衝進去殺人放火了!”</p>


    慕容百勝默默點頭,縱身而起,躍到隔壁相鄰的院子裏,派人即刻去大漠寨子裏報信求援,三爺說了,要傾巢而出。</p>


    單蓉心疼地攙著陳無雙坐回躺椅上,蹲下身柔聲寬慰道:“公子放心,諒那姓謝的在抵達井水城之前不敢對少夫人如何,我已經讓呂大河動用一切手段去查,有馬三爺相助,很快就能有結果,公子萬萬保重身體。”</p>


    麵無表情的陳無雙沉默良久,緩緩道:“嬸子,另一個身穿蟒袍的女子,就是咱們司天監二十四劍侍裏的小滿,也是師伯為我定下的妾室。穿白色蟒袍的老者,是當世唯一一位十一品卦師;那半大孩子,則是楚州康樂侯許家的小侯爺,如果我猜的沒錯,孤舟島那兩位四境劍修裏,其中一位正是辭雲的師父,賀安瀾前輩。”</p>


    年輕觀星樓主每說出一個名字,馬三爺跟單蓉都跟著渾身一震。</p>


    而厲掌櫃卻隻在聽到十一品卦師幾個字時神情有所變化,出聲問道:“那位卦師,可是姓常?”</p>


    陳無雙嗯了一聲,坦言道:“姓常,名為繼先,自號常半仙。”</p>


    厲掌櫃仰頭觀天,似乎心中有所觸動,良久才唏噓道:“當年,那位常先生救過厲某的命。老夫這把年紀本來是不願意插手江湖紛爭,可人若是知恩不報,與畜生何異。”</p>


    年輕觀星樓主此時心下悲切,沒有追問他所說的那段往事,而是轉頭問向何斌,“何大哥,從他們出事的地方去井水城,有多少條路可以走?”</p>


    被他稱呼了一聲大哥的何斌受寵若驚,不知哪裏來的力氣,騰一下站起身來,略微思忖就報出一連串地名。</p>


    這些地名陳無雙都沒聽過,直到何斌最後說出來犬吠坡。</p>


    驟雨莊外,犬吠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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